那股包裹著她的刺骨陰寒,與記憶深處另一個春天的冰冷湖水,詭異地重合了。
那的確是春天,卻是御花園里鶯飛草長、暖風拂面的好春色。八歲的阿貍,是入府不久的小婢女,瘦得像根沒長開的豆芽菜,穿著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被管事嬤嬤指派著,跟在幾位進宮伴讀的權(quán)貴小公子身后,生怕他們有什么吩咐。
孩子們玩心重,很快追跑打鬧起來。阿貍低著頭,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被園子里那些她從未見過的奇花異草吸引。就在她愣神的功夫,一只滾到腳邊的金線繡球讓她嚇了一跳。
“喂!小丫頭,把球撿過來!”一個穿著華貴、滿臉驕橫的男孩指著她命令道。
阿貍慌忙彎腰去撿,可另一個男孩存心戲弄,猛地推了她一把。她驚呼一聲,腳下失衡,整個人向后倒去——“噗通”一聲,冰冷的湖水瞬間將她吞沒。
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灌進她的口鼻,嗆得她無法呼吸。她拼命掙扎,小小的手臂胡亂拍打著水面,耳邊只剩下自己恐懼的嗚咽和岸上那群孩子帶著幾分惡作劇得逞的哄笑聲。池水很深,她的力氣很快耗盡,絕望像水草一樣纏住了她的腳踝,將她往黑暗里拖拽。
就在意識即將渙散的剎那,一道清亮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聲音,穿透了水幕和哄笑,刺入她的耳膜:
“都愣著干什么!滾開!”
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侍從的呵斥聲。一只算不上有力,卻異常堅定溫暖的手,猛地抓住了她胡亂揮舞的手臂,生生將她從冰冷的深淵里提了出來!
阿貍癱在岸邊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fā)抖,咳得撕心裂肺。視線被水和淚水模糊,她只能勉強看到,一個身著月白錦袍、袖口繡著精致暗紋的少年,正站在她面前。他約莫十歲光景,眉眼尚未完全長開,卻已有了清晰的輪廓,在春日陽光下,整個人仿佛都在發(fā)光。
他擰著好看的眉頭,正用一方雪白的絲帕,頗為嫌棄地擦拭著袖口被她濺上的水珠。岸上那群剛才還嬉笑的孩子,此刻都噤若寒蟬,縮著脖子不敢出聲。
“哪個房里的?這么不當心?!鄙倌甑穆曇魩е@個年紀特有的清朗,語調(diào)卻有種天生的居高臨下。
阿貍嚇得說不出話,只是抖得更厲害了。
少年瞥了她一眼,大概是看她實在可憐,將那塊沾了污漬的絲帕隨手丟給身后的內(nèi)侍,然后竟在自己腰間精致的小繡囊里摸了摸,掏出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方方正正的東西。他彎腰,將那東西塞進阿貍冰冷的小手里。
指尖觸碰的瞬間,阿貍感受到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溫度——溫暖、干燥,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甜香。
“喏,蜜棗糕。壓壓驚?!鄙倌甑恼Z氣依舊算不上溫柔,甚至有點不耐煩,“趕緊回去換衣服,病倒了可沒人管你?!?/p>
說完,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對著那群頑童呵斥道:“以后再讓我看見你們欺負弱小,仔細你們的皮!都散了!”
那一刻,逆著光,阿貍仰望著他訓(xùn)斥他人的背影。湖水帶來的刺骨寒冷,仿佛都被手中那塊蜜棗糕的溫度驅(qū)散了。她緊緊攥著那塊糕點,像攥住了救命稻草。那甜香絲絲縷縷,鉆入鼻腔,在她此后漫長而灰暗的奴婢生涯里,成了唯一一抹亮色,一份偷偷珍藏了十八年的溫暖。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聽別的孩子敬畏地稱他“世子爺”。后來她才曉得,他是定安王府的小世子,秦肖涵。
記憶中的甜香與此刻刑場彌漫的血腥氣形成了最殘忍的對比。
那個曾如春日驕陽般明亮、隨手給予她生機和溫暖的少年,如今卻像一塊被棄置的破布,在泥濘中為了一口發(fā)餿的吃食掙扎。
阿貍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帶來的刺痛讓她從回憶中徹底驚醒。她不再有絲毫猶豫,所有的恐懼和權(quán)衡都被那股從心底噴涌而出的酸楚與決絕淹沒。
她猛地沖出藏身的陰影,撥開零星幾個還在指指點點的閑人,踉蹌著奔到那個殘破的身影前。她沒有先去看那張布滿污垢的臉,而是直接蹲下身,伸出自己因為常年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手,一把緊緊握住了他那只還在無意識摳挖著泥土的、冰冷骯臟的手。
秦肖涵的身體猛地一僵,空洞的眼珠遲緩地轉(zhuǎn)動了一下,似乎想看清來人,卻又無力聚焦。
阿貍強忍著鼻腔的酸澀和喉嚨的哽咽,用盡全身力氣,讓聲音聽起來盡可能的平穩(wěn)和堅定。她直視著他渙散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這個臟了,不能吃了?!?/p>
她頓了頓,感受著他手背傳來的細微顫抖,然后更用力地握緊,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渡過去半分。
“跟我走。”
“我給你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