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的三更梆子敲得沉穩(wěn),秋露凝在窗紙上,映著案頭燭火,竟似木匠鋸木時濺起的木花。包拯剛將陽間那樁盜掘古墓案的卷宗圈出疑點,指腹便觸到一件糙硬之物——不是往日的戲衣或帳本,而是崔玨從地府帶來的、沾著木屑與血痕的木鑿,鑿刃崩了個缺口,木柄上還留著半個深褐色的指印,是老木匠常年握柄磨出的痕跡。
「包大人?!?/p>
崔玨立在廊下,玄色官袍的下擺沾了些鋸末,像是從木工坊裏出來的。他手里捧著個舊木盒,盒面雕著纏枝蓮紋,卻有一道新裂縫,縫裏嵌著點血跡,盒蓋上「魯記木作」四字被磨得發(fā)亮,是老木匠魯明山的招牌。他今日眉頭鎖得緊,連聲音都帶著點木頭的沉悶,似怕驚動了盒裏的東西。
包拯起身,目光落在那木鑿上——木柄是老黃楊木,被手汗浸得泛著溫潤的光,崩口處的木纖維翹起,沾著的血痕已幹結(jié),卻依舊能看出當(dāng)時的猝不及防?!复夼泄?,這木鑿……是魯明山的?」
「正是?!勾瞢k將木盒遞上,指尖輕叩盒蓋的裂縫,「魯明山是城西『魯記木作』的老木匠,做了五十年木工,最擅打造機(jī)關(guān)木盒,能在掌心大的木盒裏雕出『九層透雕』,祖?zhèn)饔幸惶住喊嬴B朝鳳』的木模,據(jù)說能打出會動的木鳥。半個月前,他在木工坊裏『意外』從樓梯上摔下,頭撞在刨木臺上身亡,陽間定了『不慎失足』??伤幕昶堑降馗畷r,額頭還凝著血痕,手里攥著這把木鑿,嘴裏反覆喊『木模是我的』,舌頭被木渣紮傷,說不出完整的話——他死前被人推搡時,咬到了帶木刺的木屑。」
包拯打開木盒,裏面是半套「百鳥朝鳳」木模,雕著鳳凰羽翼的那塊不見了,剩下的木模上,有魯明山密密麻麻的刻痕,標(biāo)著「此處需留三分餘地」「鑿刃要斜切半寸」的小字,其中一塊木模的背面,竟有個新刻的「吳」字,與魯明山的筆跡截然不同,像是後來補(bǔ)刻的。他指尖拂過那個「吳」字,一股生冷的寒氣順著指縫鑽進(jìn)心口——不是奈河的涼,是木頭撞擊骨頭的痛感,裹著死者未散的執(zhí)念與憤怒。
「誰拿了那塊鳳凰木模?」
「是他的徒弟吳二?!勾瞢k皺著眉,從袖中取出張紙,上面畫著個新做的木盒,盒面雕著簡陋的鳳凰,與魯明山的技藝相去甚遠(yuǎn)?!隔斆魃綗o子,本想把木作和木模傳給吳二,可吳二嫌他教得細(xì),又不願等他把手藝練透,總想著盡快拿去賣錢。魯明山死後第五天,吳二就掛出『新魯記木作』的招牌,用補(bǔ)刻的木模做木盒,對外說是『師父臨終相授』,騙了不少富戶的定金?!?/p>
包拯將木模放回盒中,拿起案頭的驚堂木——棗木上的「公正」二字在燭火下泛著微光,竟似映出了木工坊裏的刨木聲。「既是木模藏禍,便去問問這吳二,敢不敢在業(yè)鏡前,雕出真正的『九層透雕』?!?/p>
兩人往後院槐樹走,今夜的月色帶著點霜意,透過枝椏灑在地上,像木工坊裏鋪著的木屑。崔玨按了三下青苔,地面裂開的縫隙裏,飄出的青霧中混著股木頭與松脂的味道——不是地府的陰氣,是老木匠熬膠的糊味,還帶著點刨木時的清新氣息,卻被血痕染得發(fā)沉。
「魯明山的魂魄戀著他的木工坊,每次到審判堂都會站在殿外的刨木臺旁(地府按陽間樣式設(shè)的),摩挲著虛幻的木模,今日得勞大人多等他片刻?!勾瞢k說著,先一步跳進(jìn)縫隙,青霧裹著他的身影,竟似要將玄色官袍染成木頭的淺褐。
包拯跟著邁入,下墜時耳邊的哭聲裏多了「沙沙」的刨木聲,像有人在空蕩的木工坊裏趕活,有個蒼老的男聲反覆說「這刀要慢」,語氣斷斷續(xù)續(xù),被木渣嗆得發(fā)啞。他攥緊驚堂木,睜眼時,已站在幽冥審判堂外。
大殿的廊柱旁,果然立著個魂魄——穿一身沾著木屑的藍(lán)布短打,手上戴著磨損的皮手套,正是魯明山。他額頭凝著團(tuán)血霧,手里緊緊攥著那把崩口的木鑿,腳邊放著個虛幻的木盒,手指正輕輕摩挲著盒面的裂縫,每摸一下,木屑就從指縫裏漏一點,像是在補(bǔ)那道永遠(yuǎn)補(bǔ)不好的裂痕。
崔玨輕步上前,遞過件乾淨(jìng)的陰間官袍:「魯師傅,包大人是陽間的青天,今日定能還你清白,也還你的『百鳥朝鳳』木模一個真相?!?/p>
魯明山抬頭,眼眶紅腫,嘴裏發(fā)出「嗬嗬」的響,像是還在咳木渣。他顫巍巍地將木鑿遞向包拯,指頭戳著木柄上的指印,嘴裏雖說不出話,眼裏的淚水落在木鑿上,竟將崩口處的血痕浸得發(fā)亮,露出底下人為敲擊的痕跡。
進(jìn)了大殿,黑石案幾後的閻羅已端坐其上,案上的油燈比往日暗了些,暗紅色的燈油裏浮著幾縷木屑,繞著燈芯纏了一圈又一圈——那是魯明山木工坊裏的鋸末,帶著他的怨念,不肯離開這審判之地。
殿中跪著兩個魂魄,右側(cè)的穿一身新的藍(lán)布短打,手里把玩著塊雕著鳳凰的木模,正是吳二。他腕上戴著個銀鐲,是魯明山六十歲生辰時送他的,如今卻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左側(cè)的是個穿灰布衫的漢子,是木工坊的學(xué)徒李四,他的魂魄手上沾著點松脂,雙手緊緊攥著,像是還在記著當(dāng)日扶樓梯的動作。
魯明山站在殿角,目光落在吳二手裏的木模上,身體抖得更厲害——那木模的木料,是他珍藏了三十年的老黃花梨,當(dāng)初為了雕這塊鳳凰,他足足準(zhǔn)備了半年,如今卻被吳二刻得面目全非。
「升堂!」崔玨的喝聲落下,鬼差們的狼牙棒敲在地上,震得殿頂?shù)幕覊m裏飄下幾縷木屑,落在吳二的藍(lán)布短打上,像極了木工坊裏未清理的廢料。
包拯走到側(cè)位坐下,目光先鎖定吳二:「吳二,你說魯明山臨終前將『百鳥朝鳳』木模贈你,可有證據(jù)?他從樓梯摔下時,你當(dāng)時何在?」
吳二臉不紅心不跳,將木模往案上一放,笑聲裏帶著點油滑:「大人明鑒!師父臨死前,確是在木工坊親口囑託,說我手藝好,讓我接過木作,還把最珍貴的鳳凰木模交給了我!至於摔樓梯,是師父自己年紀(jì)大了腳滑,我和李四趕到時已經(jīng)晚了!」
李四忙抬頭,眼神閃躲,聲音發(fā)顫:「是……是魯師傅自己摔的,小的和吳師兄趕來時,他已經(jīng)沒氣了……」
魯明山在殿角猛地衝上前,想奪回吳二手裏的木模,卻穿過了魂魄的身體——他的魂魄還帶著撞擊的虛弱,連碰都碰不到仇人。他急得雙手亂揮,像在比劃著刨木的動作,嘴裏「嗬嗬」的響聲更厲害,眼淚落在地上的木屑裏,竟將虛幻的木渣浸成了深色。
「你胡說!」包拯的聲音陡然沉下,指節(jié)因攥緊驚堂木而泛白,「崔判官,取業(yè)鏡來!」
崔玨將那面漆黑的業(yè)鏡放在案上,指尖輕點鏡面,微光驟起,映出半個月前魯記木作的場景——
畫面裏,魯明山坐在木工坊的樓梯旁,手里拿著那塊鳳凰木模,正對吳二說:「這木模的刀法要柔,你總是太急,雕出來的鳳凰沒有靈氣,再練三年,我自然會把全套木模傳你。」
吳二臉色一沉,上前就搶木模:「師父,你都七十了,還要藏到什麼時候?這木模若給我,我能賺大錢,難道不比你守著這堆木頭強(qiáng)?」魯明山死死攥著木模不鬆手,吳二惱羞成怒,猛地推了他一把——魯明山向後倒去,頭重重撞在樓梯下的刨木臺上,血瞬間湧了出來。
吳二慌了片刻,又很快冷靜下來,對趕來的李四說:「你若敢說出去,我就說是你推的師父!」他從懷裏掏出銀子遞給李四,「這五十兩,夠你回家蓋房,記著,是師父自己腳滑?!棺钺岙嬅嫜Y,吳二在木模背面刻下「吳」字,又將魯明山的木鑿故意敲崩,偽造成意外摔落的樣子。
業(yè)鏡的微光漸暗時,吳二的臉已毫無血色,癱在地上,嘴裏喃喃著「不是這樣的……是他不願傳我……」;李四則趴在地上,渾身發(fā)抖,手上的松脂痕跡竟與業(yè)鏡裏的一模一樣。
「吳二,業(yè)鏡已照出你貪圖木模、謀殺師父、偽造現(xiàn)場、收買證人的罪證,你還有何話可說?」包拯拿起驚堂木,指腹按在「公正」二字上,似要將這兩個字刻進(jìn)地府的石案裏。
吳二突然瘋狂地掙扎起來,木模從他手裏滑落,滾到魯明山腳邊,上面的「吳」字在燈光下格外刺眼?!肝覜]錯!他就是個老古董!這木模在他手裏浪費,給我才能發(fā)揮價值!」
「你這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殿外突然傳來婦人的哭聲,是魯明山的妻子鄭氏的魂魄,被鬼差扶著走進(jìn)來。她手里拿著個小木梳,是魯明山年輕時給她做的,梳齒上還留著細(xì)細(xì)的刻痕,「我夫君當(dāng)年見你餓得暈倒在門口,收留你,教你手藝,連自己的飯都分你一半,你怎麼能這麼對他!」
魯明山看著鄭氏手里的木梳,突然能發(fā)出聲音了,雖依舊啞著,卻字字清晰:「我……我只是想把手藝傳好……不想……不想它毀在你手裏……」
包拯的目光掃過地上的木模,又落在鄭氏手里的木梳上,聲音冷得像木工坊裏的鐵刨:「吳二,你背師忘義,謀財害命(木模與木作皆是魯家心血與生計),事後偽造真相,欺騙顧客,此等無德無義、殘忍兇狠之輩,罪無可赦!」
他重重敲下驚堂木,「咚」的一聲,殿柱上的木屑紛紛落下,纏在吳二的魂魄上,像無數(shù)根細(xì)小的木刺?!副靖心恪蛉胧藢拥鬲z,先受『石壓地獄』之刑,嘗遍被重物撞擊之苦,憶起魯師傅當(dāng)日的慘狀;再入『車裂地獄』,將你貪婪的心思撕裂;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騾,終日拉運木料,卻永遠(yuǎn)碰不到一把木鑿,以贖你弒師奪藝之罪!」
「李四,你收賄作偽證,助紂為虐,雖非主謀,卻也罪孽深重!」包拯的目光轉(zhuǎn)向李四,「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受『舂臼地獄』之刑,讓你嘗遍被木槌捶打的滋味;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雞,終日在木工坊外覓食,卻永遠(yuǎn)進(jìn)不了坊門半步,記住今日助惡之過!」
話音未落,四個鬼差上前,鐵鏈「嘩啦」一聲纏住兩人的魂魄。吳二終於崩潰,哭喊著「師父,我錯了!我把木模還回來!求你饒了我!」;李四則磕著頭,嘴裏反覆念著「我不該貪錢……不該幫他……」,卻還是被鬼差拖著往外走,魂魄掠過魯明山身邊時,魯明山攥著木鑿的手,終於鬆了些。
鄭氏走到魯明山身邊,將那個小木梳遞到他手里,兩人相對而泣,眼淚落在木模上,竟將背面的「吳」字浸得模糊了些。閻羅歎了口氣,對崔玨說:「取兩盞忘憂茶來,再派人去陽間看看魯記木作——那些老顧客還不知道真相,不能讓吳二的謊言再騙下去?!?/p>
包拯看著那對魂魄捧著木梳與木模相依的模樣,心裏的鬱結(jié)也散了些。他接過崔玨遞來的忘憂茶,暖意順著喉嚨往下走,驅(qū)散了身上的生冷感,也驅(qū)散了些人間的寒涼——原來不論是陽間的木工坊,還是陰間的審判,「匠心」二字,從來都是不可踐踏的底線。
離開地府時,路過奈河橋,橋邊的霧氣裏飄著幾縷木屑,繞著橋欄纏了一圈,像在打磨那道看不見的正義。崔玨說,那是魯明山木工坊裏的鋸末,帶著他對手藝的執(zhí)念,要在橋邊等個機(jī)會,把「九層透雕」的真?zhèn)?,傳給陽間真正懂木的人。
縫隙合上時,開封府的天已泛白,秋風(fēng)裹著晨光從窗縫鑽進(jìn)來,落在案頭的木盒上。包拯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幽冥夜審魯明山被殺案」,旁邊依舊注了一行小字:「匠心傳世,貪利毀道,弒師者,陰陽共誅?!?/p>
案頭的燭火最後跳了一下,終於燃盡,晨光將那行小字映得發(fā)亮,也照亮了魯明山手里的小木梳——雖簡樸,卻在晨光裏,透出點木工坊裏的溫暖。
梆子敲過五更,衙役已將熱粥送到案前,輕聲問:「大人,今早要先審那樁盜掘古墓案嗎?」包拯點點頭,將案宗疊好,心裏清楚,不論是陰間的木模,還是陽間的案卷,只要藏著冤屈,他就必須一一查個明白,就像魯明山要守著他的「九層透雕」一樣,他也要守著人間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