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府的三更梆子剛過,西風(fēng)裹著殘葉打在窗上,竟似戲臺上鑼鼓的餘韻。包拯剛將陽間那樁買賣人口案的卷宗標(biāo)上「待提審」,指腹便觸到案頭一件輕軟之物——不是往日的帳本或骨片,而是崔玨從地府帶來的、沾著點胭脂痕的水袖,青緞面繡著銀線纓絡(luò),是京戲裏老生常穿的行頭。
「包大人?!?/p>
崔玨立在廊下,玄色官袍上沾了些金粉,像是從戲臺上蹭來的。他手里捧著個紅漆木匣,匣縫裏露著半張戲本紙,上面是墨跡蒼勁的「霸王別姬」四字,紙角還沾著點褐色的痕跡,像極了血跡。他今日眉眼間帶著鬱結(jié),連聲音都比往常輕了些,似怕驚擾了什麼。
包拯起身,目光落在那水袖上——青緞已有些泛白,銀線纓絡(luò)斷了兩根,胭脂痕旁有個細小的牙印,像是咬著水袖掙扎時留下的。「崔判官,這戲衣……是死者的?」
「正是?!勾瞢k將木匣遞上,指尖輕點匣蓋,「死者蘇長庚,是城東『榮春班』的老班主,唱了四十年老生,最擅《霸王別姬》裏的項羽,有祖?zhèn)鞯拿貞虮荆刂毤业某缓蜕矶?。半個月前,他在後臺化妝時『意外』撞翻油燈,被火燒傷後不治身亡,陽間定了『失誤失火』。可他的魂魄到地府時,渾身都纏著焦黑的戲衣碎片,手里攥著這半張戲本,嘴裏反覆喊『戲本是我的』,喉嚨被煙熏得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他死前被人堵了嘴,連呼救都做不到?!?/p>
包拯打開木匣,裏面是整本《霸王別姬》的戲本,紙頁上有蘇長庚密密麻麻的批注,標(biāo)著「此處需沉腔」「劍花要慢半拍」的小字,其中幾頁被撕過,又用漿糊粘好,粘縫處的墨跡與蘇長庚的筆跡截然不同,像是後來補寫的。他指尖拂過補寫的字跡,一股灼熱的寒氣順著指縫鑽進心口——不是奈河的涼,是火燒皮肉的痛感,裹著死者未散的不甘與憤怒。
「誰是最大的受益者?」
「是他的徒弟凌九霄。」崔玨皺著眉,從袖中取出張戲臺海報,上面印著凌九霄扮演項羽的畫像,身段與蘇長庚極像,卻少了幾分霸王的沉穩(wěn)?!柑K長庚無子,本想把班主之位和戲本傳給他,可凌九霄嫌他教得慢,又不願等他退休,總想著盡快奪權(quán)。蘇長庚死後第三天,凌九霄就成了新班主,還把《霸王別姬》改成了自己的唱法,對外說是『師父臨終相贈』,賺得滿堂彩?!?/p>
包拯將戲本合起,拿起案頭的驚堂木——棗木上的「公正」二字在燭火下泛著微光,竟似映出了戲臺上的光影。「既是戲本藏禍,便去問問這凌九霄,敢不敢在業(yè)鏡前,唱一齣真正的《霸王別姬》?!?/p>
兩人往後院槐樹走,今夜的月色格外涼,透過枝椏灑在地上,像戲臺上的追光。崔玨按了三下青苔,地面裂開的縫隙裏,飄出的青霧中混著股脂粉與火藥的味道——不是地府的陰氣,是戲班後臺的香粉與油彩味,還帶著點被火烤焦的布料氣息。
「蘇長庚的魂魄戀著戲臺,每次到審判堂都會站在殿外的柱旁,模仿著項羽的身段,今日得勞大人多等他片刻?!勾瞢k說著,先一步跳進縫隙,青霧裹著他的身影,竟似要將玄色官袍染成戲衣的青。
包拯跟著邁入,下墜時耳邊的哭聲裏多了「哐哐」的鑼鼓聲,像有人在空蕩的戲臺上排練,有個蒼老的男聲反覆唱著「力拔山兮氣蓋世」,調(diào)子斷斷續(xù)續(xù),被煙火嗆得走了音。他攥緊驚堂木,睜眼時,已站在幽冥審判堂外。
大殿的廊柱旁,果然立著個魂魄——穿一身焦黑的老生戲衣,頭上還戴著殘缺的項羽盔,正是蘇長庚。他臉上的油彩大半被燒糊,只剩右眼旁一道銀色的「霸王眉」還清晰,手里緊緊攥著那半張戲本,腳步輕輕挪著,像是在走戲臺上的圓場,每走一步,戲衣碎片就往下掉一點,露出底下泛白的裏布。
崔玨輕步上前,遞過件乾淨(jìng)的陰間官袍:「蘇班主,包大人是陽間的青天,今日定能還你清白,也還《霸王別姬》一個真相。」
蘇長庚抬頭,眼眶紅腫,喉嚨裏發(fā)出「嗬嗬」的響,像是還在咳煙灰。他顫巍巍地將戲本遞向包拯,指頭戳著補寫的頁面,嘴裏雖說不出話,眼裏的淚水落在戲本上,竟將補寫的墨跡浸得發(fā)花,露出底下蘇長庚原來的批注。
進了大殿,黑石案幾後的閻羅已端坐其上,案上的油燈比往日暗了些,暗紅色的燈油裏浮著幾縷銀線,繞著燈芯纏了一圈又一圈——那是蘇長庚水袖上的銀線,帶著他的怨念,不肯離開這審判之地。
殿中跪著兩個魂魄,右側(cè)的穿一身嶄新的項羽戲衣,臉上油彩鮮亮,正是凌九霄。他手里把玩著個銀質(zhì)的戲盔飾,上面刻著「榮春班」三字,顯然是從蘇長庚那裏奪來的;左側(cè)的是個穿灰布短打的漢子,是戲班的後臺雜役馬六,他的魂魄手上沾著點焦黑的痕跡,雙手緊緊攥著,像是還在記著當(dāng)日遞火油的動作。
蘇長庚站在殿角,目光落在凌九霄的戲衣上,身體抖得更厲害——那戲衣的式樣,是他父親傳下來的,袖口的銀線纓絡(luò)還是他親手縫的,如今卻穿在殺師仇人身上。
「升堂!」崔玨的喝聲落下,鬼差們的狼牙棒敲在地上,震得殿頂?shù)幕覊m裏飄下幾縷銀線,落在凌九霄的戲衣上,像極了戲本上未乾的墨跡。
包拯走到側(cè)位坐下,目光先鎖定凌九霄:「凌九霄,你說蘇長庚臨終前將班主之位與《霸王別姬》戲本贈你,可有證據(jù)?他後臺失火,你當(dāng)時何在?」
凌九霄臉不紅心不跳,將銀飾往戲盔上一插,笑聲裏帶著戲臺上的油滑:「大人明鑒!師父臨死前,確是在後臺親口囑託,說我是榮春班的希望,讓我接過班主之位,還把戲本交給了我!至於失火,是師父自己不小心撞翻了油燈,我趕到時已經(jīng)晚了,馬六可以作證!」
馬六忙抬頭,眼神閃躲,聲音發(fā)顫:「是……是蘇班主自己撞翻的油燈,小的和凌師兄趕來時,火已經(jīng)燒大了……」
蘇長庚在殿角猛地衝上前,想扯掉凌九霄的戲衣,卻穿過了魂魄的身體——他的魂魄還帶著火燒的虛弱,連碰都碰不到仇人。他急得雙手亂揮,像在比劃著戲裏的動作,嘴裏「嗬嗬」的響聲更厲害,眼淚落在焦黑的戲衣上,燒糊的布片竟往下掉得更急。
「你胡說!」包拯的聲音陡然沉下,指節(jié)因攥緊驚堂木而泛白,「崔判官,取業(yè)鏡來!」
崔玨將那面漆黑的業(yè)鏡放在案上,指尖輕點鏡面,微光驟起,映出半個月前榮春班的後臺景象——
畫面裏,蘇長庚坐在鏡前,正往臉上畫項羽的油彩,身邊放著那本《霸王別姬》戲本。凌九霄站在他身後,手里拿著個油燈,笑聲裏帶著陰冷:「師父,您這《霸王別姬》的唱腔,總是不願教我全套,難道要帶進棺材裏?」
蘇長庚皺眉,放下油彩筆:「九霄,戲曲講究的是火候,你年紀(jì)輕,多練幾年自然能成,急不得?!乖捯粑绰洌杈畔鐾蝗粚⒂蜔敉K長庚的戲衣上一潑,火舌頓時竄了起來。蘇長庚驚慌地想站起身,卻被凌九霄按在椅子上,馬六從門外衝進來,死死按住他的胳膊。
「師父,您就安心去吧,榮春班有我,定能比您在時更紅!」凌九霄拿起戲本,冷笑著將補寫的頁面撕下,丟進火裏,「這戲本,從今以後就是我的了!」蘇長庚掙扎著咬住凌九霄的手腕,留下個牙印,卻還是被煙火嗆得暈過去。最後畫面裏,凌九霄讓馬六在現(xiàn)場佈置成「意外失火」,自己則拿著戲本,去前臺對眾人說「師父臨終相贈」。
業(yè)鏡的微光漸暗時,凌九霄的臉已毫無血色,癱在地上,嘴裏喃喃著「不是這樣的……是他不願傳我……」;馬六則趴在地上,渾身發(fā)抖,手腕上竟還隱隱能看到個牙印的痕跡。
「凌九霄,業(yè)鏡已照出你貪圖戲本、謀殺師父、偽造現(xiàn)場、收買證人的罪證,你還有何話可說?」包拯拿起驚堂木,指腹按在「公正」二字上,似要將這兩個字刻進地府的石案裏。
凌九霄突然瘋狂地掙扎起來,戲衣的銀線纓絡(luò)崩斷,落在地上,與蘇長庚戲衣上掉的碎片混在一起?!肝覜]錯!他就是個老固執(zhí)!若不是他藏著戲本,我早就成了名角!榮春班本就該是我的!」
「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殿外突然傳來婦人的哭聲,是蘇長庚的妻子柳氏的魂魄,被鬼差扶著走進來。她手里拿著件小號的老生戲衣,是蘇長庚早年教徒弟時縫的,「我夫君當(dāng)年見你流落街頭,收留你,教你戲曲,把你當(dāng)親兒子看待,你怎麼能這麼對他!」
蘇長庚看著柳氏手里的小戲衣,突然能發(fā)出聲音了,雖依舊啞著,卻字字清晰:「我……我只是想把戲傳好……不想……不想它毀在你手裏……」
包拯的目光掃過地上的戲衣碎片,又落在柳氏手里的小戲衣上,聲音冷得像戲臺上的寒劍:「凌九霄,你背師忘義,謀財害命(戲本與班主之位皆是蘇家財產(chǎn)與名譽),事後偽造真相,欺騙戲班眾人,此等無德無義、殘忍兇狠之輩,罪無可赦!」
他重重敲下驚堂木,「咚」的一聲,殿柱上的銀線紛紛落下,纏在凌九霄的魂魄上,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鎖鏈。「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先受『火坑地獄』之刑,嘗遍被火焚身之苦,憶起蘇班主當(dāng)日的慘狀;再入『刀鋸地獄』,將你貪婪的心思鋸碎;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猴,終日在戲臺旁模仿人類動作,卻永遠唱不出一句完整的戲詞,以贖你弒師奪戲之罪!」
「馬六,你收賄作偽證,助紂為虐,雖非主謀,卻也罪孽深重!」包拯的目光轉(zhuǎn)向馬六,「本府判你——打入十八層地獄,受『舂臼地獄』之刑,讓你嘗遍被重物捶打的滋味;刑滿之後,投入畜生道,永世為貓,終日在戲班後院徘徊,卻永遠近不了戲臺半步,記住今日助惡之過!」
話音未落,四個鬼差上前,鐵鏈「嘩啦」一聲纏住兩人的魂魄。凌九霄終於崩潰,哭喊著「師父,我錯了!我把戲本還回來!求你饒了我!」;馬六則磕著頭,嘴裏反覆念著「我不該貪錢……不該幫他……」,卻還是被鬼差拖著往外走,魂魄掠過蘇長庚身邊時,蘇長庚攥著戲本的手,終於鬆了些。
柳氏走到蘇長庚身邊,將那件小戲衣披在他焦黑的戲衣外,雖遮不住傷痕,卻似多了點暖意。閻羅歎了口氣,對崔玨說:「取兩盞忘憂茶來,再派人去陽間看看榮春班——那些徒弟們還不知道真相,不能讓凌九霄的謊言再騙下去。」
包拯看著那對魂魄捧著戲本相對而泣,心裏的鬱結(jié)也散了些。他接過崔玨遞來的忘憂茶,暖意順著喉嚨往下走,驅(qū)散了身上的灼熱感,也驅(qū)散了些人間的寒涼——原來不論是陽間的戲臺,還是陰間的審判,「藝德」二字,從來都是不可踐踏的底線。
離開地府時,路過奈河橋,橋邊的霧氣裏飄著幾縷銀線,繞著橋欄纏了一圈,像在唱著未盡的戲。崔玨說,那是蘇長庚戲衣上的銀線,帶著他對戲曲的執(zhí)念,要在橋邊等個機會,把《霸王別姬》的真?zhèn)?,傳給陽間真正懂戲的人。
縫隙合上時,開封府的天已泛白,西風(fēng)裹著晨光從窗縫鑽進來,落在案頭的戲本上。包拯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幽冥夜審蘇長庚被殺案」,旁邊依舊注了一行小字:「藝德為魂,貪名為惡,弒師者,陰陽共誅?!?/p>
案頭的燭火最後跳了一下,終於燃盡,晨光將那行小字映得發(fā)亮,也照亮了柳氏披在蘇長庚身上的小戲衣——雖簡樸,卻在晨光裏,透出點戲臺上的溫暖。
梆子敲過五更,衙役已將熱粥送到案前,輕聲問:「大人,今早要先審那樁買賣人口案嗎?」包拯點點頭,將案宗疊好,心裏清楚,不論是陰間的戲本,還是陽間的案卷,只要藏著冤屈,他就必須一一查個明白,就像蘇長庚要守著戲曲的真?zhèn)饕粯?,他也要守著人間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