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先于視覺回歸的。
一種熟悉的、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某種清淡的香氛，鉆入鼻腔。緊接著，是身體各處傳來的鈍痛，尤其是后腦，一陣陣悶脹的抽痛提醒著他昏迷前發(fā)生的一切。
顧清樾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不是醫(yī)院雪白的天花板，而是……他自己房間那盞極簡風格的吸頂燈。
冰冷的金屬線條，熟悉到令人心頭發(fā)慌。
他倏地坐起，動作太快，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讓他不得不撐住額頭。他環(huán)顧四周——灰白基調的房間，整齊到近乎刻板的書桌，窗外是自家花園里熟悉的樹影。
這里不是醫(yī)院。
那阿榆……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跌跌撞撞地翻身下床，沖到書桌前。桌面上，電子日歷清晰地顯示著一個日期——一個他刻骨銘心，卻絕不該是今天的日期。
這是他高三上學期，一個尋常的星期三。距離阿榆離開，還有整整一年。
重生？
這個荒謬的詞語闖入他的腦海，帶來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他扶住冰冷的桌沿，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是臨死前的幻覺，還是……神明開的一個惡劣的玩笑？
他的目光落在書桌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白色小藥瓶上。旁邊，是一板已經(jīng)剝出幾粒的氟西汀膠囊。
冰冷的、理性的證據(jù)，擊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
他真的回來了?；氐搅艘磺斜瘎∩形窗l(fā)生，但絕望早已深植骨髓的起點。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沖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用刺骨的冷水一遍遍潑在臉上。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卻無比憔悴的臉，眼底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烏青，皮膚是長期不見陽光的病態(tài)蒼白。這張臉，屬于十八歲的顧清樾，一個內心早已千瘡百孔的“優(yōu)等生”。
他熟練地擰開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膠囊，就著冷水吞服下去。藥片滑過喉嚨的感覺冰冷而苦澀，卻帶來一種病態(tài)的心安。這是維持他表面正常的“燃料”。
早餐時間，氣氛一如既往地壓抑。
長長的餐桌上，父母坐在一端，低聲交談著公司事務，偶爾提到弟弟顧清軒在國外的“出色表現(xiàn)”，語氣帶著顯而易見的贊賞。顧清樾沉默地坐在另一端，像一座孤島。沒有人問他昨晚睡得好不好，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比平時更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深藏的紅血絲。
“清樾，”母親林婉容終于將目光投向他，語氣溫和卻疏離，“下周的模擬考，準備得怎么樣了？你張叔叔家的兒子這次目標是年級前十?！?/p>
顧清樾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甲陷進掌心?！班拧！彼l(fā)出一個單調的音節(jié)，算是回答。
“不要有壓力，”顧承宗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銳利地掃過來，“保持穩(wěn)定即可。別忘了你的身份?！?/p>
你的身份。顧家長子，一個不能有污點的完美繼承人。
顧清樾低下頭，掩去眼底翻涌的譏諷和疲憊。他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為了維持這個“身份”。
渾渾噩噩地來到學校，走進熟悉的教室。同學們三五成群地嬉笑打鬧，空氣里彌漫著青春特有的躁動氣息。這一切都讓顧清樾感到格格不入，像是一個來自異世界的游魂。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操場上奔跑的身影，眼神空洞。陽光很好，透過玻璃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前座的女生回過頭，遞給他一沓卷子：“顧清樾，這是上周的物理作業(yè)，老師讓你發(fā)一下?！?/p>
是“陳子榆”的聲音。
顧清樾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眼前這張熟悉的臉龐——清秀，蒼白，帶著一絲怯懦和閃躲，看他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同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同類的小心翼翼。
和他記憶中的阿榆，五官一模一樣。
可是，感覺不對。
那種深植于靈魂深處的、溫暖的、倔強的光芒，消失了。眼前的這個“陳子榆”，像一幅精心臨摹的贗品，形似，神不似。
他機械地接過卷子，低聲道謝，聲音干澀。
“陳子榆”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但最終只是抿了抿唇，轉回了身。
顧清樾看著她的背影，心臟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一點點下沉。
她不是他的阿榆。
那他的阿榆……現(xiàn)在在哪里？在那個冰冷的水泥地上，還是……也和他一樣，回到了這個令人窒息的過去？
一種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席卷了他。他重活一次，意義何在？是為了再次眼睜睜看著她走向毀滅，還是……能改變那注定的結局？
下課鈴響，他第一個沖出教室，像是要逃離什么。他需要冷靜，需要思考。
不知不覺，他又走到了那座熟悉的天橋。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暖橙色，橋下車流如織，喧囂而充滿生機。前世，就是在這里，他遇到了那個讓他想要抓住一點光亮的阿榆。
橋上沒有那個預料中的身影。
只有晚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拂著他額前的碎發(fā)，也吹得他心頭一片冰冷。
他靠在冰涼的欄桿上，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抖出一支點燃。辛辣的煙霧吸入肺腑，帶來短暫的麻痹感。他瞇著眼，看著遠處起伏的城市天際線，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在孤獨地舔舐傷口，同時警惕地打量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氟西汀的藥效開始緩慢發(fā)揮作用，情緒像潮水般緩緩退去，留下一種疲憊的平靜。
他知道，悲劇的倒計時已經(jīng)重新開始。而這一次，他手中握著的，是唯一的、渺茫的，也是全部的希望
他必須找到她。
找到那個真正的，屬于他的阿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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