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暗涌(上).夜釀
沛縣沒有夜禁,因?yàn)橄剃杹淼脑t書還沒抵達(dá)。
于是,四月的晚風(fēng)帶著泗水河的腥甜,在街肆與閭巷之間來回游蕩,像一條無人認(rèn)領(lǐng)的綢帶,偶爾纏住誰家檐下的紅燈,偶爾又松開,去撩撥更遠(yuǎn)的黑。
呂雉站在“醉石居”后門的陰影里,指尖捏著一片桑葉——葉脈里還嵌著單父的晨霧——她把它含在齒間,輕輕咬破。
苦澀的汁水漫過舌根,像一聲遲到的提醒:從今往后,她必須學(xué)會在別人的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生根。
前堂燈火通明,三十盞銅釭同時(shí)點(diǎn)燃,照得每根胡須都有影子。
呂公坐在主位,身旁空著半尺——那是留給“貴客”的席位。
他穿的是一件舊燕服:深絳色,襟口繡著減針的夔龍,龍目已褪成灰白,像兩條被歲月熬干的魚。
沒人敢笑他。
因?yàn)閭髡f他“能相人”,更因?yàn)閭髡f他“曾相得一個(gè)天子”。
此刻,他正用修長的指甲輕敲銅爵,目光掃過門外漆黑的巷口——
他在等那個(gè)耳后有傷的人。
劉邦來得很遲,而且不是一個(gè)人來。
他帶了樊噲、盧綰,還有一個(gè)用破毯子裹住半張臉的男人——那人走路時(shí)右腳拖在地上,像拖著一條死去的影子。
“亭長,你來晚三刻?!敝鞑臼捄握驹陔A前,聲音不高,卻讓整個(gè)院子瞬間安靜。
劉邦咧嘴,耳后的傷痂在燈下泛著紫紅,像一枚熟透的李子。
“蕭主簿,我抓逃兵去了?!?/p>
他側(cè)身,讓破毯子男人露出臉——
燈火下,那張臉沒有左耳,只剩一個(gè)黑紅的洞,血已凝成塊,像被誰隨手塞了一把濕泥。
“單父遷來的刑徒,半路想跑,我替秦吏代勞?!?/p>
劉邦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只是從樹上摘下一顆過季的棗。
可他的眼睛卻穿過人群,穿過回廊,穿過薄如蟬翼的燈影,落在呂雉身上。
那一瞬,呂雉覺得有人用冰做的指尖,在她頸后最細(xì)嫩的那塊皮膚上,寫了一個(gè)“火”字。
呂雉本不該露面。
未嫁之女,避客是禮。
可她偏偏端著酒壺出來了——壺是青銅,腹上鑄著一對糾纏的鳳鳥,鳥喙相抵,形成一個(gè)恰好的缺口,可容一根指尖探入。
她低頭,一步一步,踩著自己的心跳,穿過燈影與人聲。
每走一步,都在心里數(shù)一聲:
一,桑葉苦;
二,井水冷;
三,山道狹;
四,光頭賊;
五——
第五步,她走到劉邦案前,雙膝微屈,廣袖垂落,像兩片被雨水打濕的羽翼。
“亭長,飲酒?!?/p>
她聲音不高,卻剛好讓附近三席都聽見。
劉邦沒急著接爵,先抬眼看他對面——
那里坐著沛縣豪強(qiáng)王陵,王陵右手正覆在呂公的空席上,指節(jié)微曲,像一枚蓄勢待發(fā)的弩機(jī)。
劉邦笑了,伸手,不是接爵,而是握住呂雉的壺柄。
指尖相觸,只有一粒米那么長的面積,卻足夠讓呂雉覺得有人往她血液里撒了一把燒紅的沙。
“酒燙嗎?”劉邦問。
“新溫,不燙?!眳物舸稹?/p>
“那便好,”劉邦低聲說,“我耳后有傷,最怕燙?!?/p>
他說話時(shí),目光落在她耳垂——那里有一顆淡褐色的痣,小得像一粒粟,卻剛好嵌在耳輪最薄的地方,仿佛一咬就破。
呂雉呼吸微滯,手卻穩(wěn)得出奇,緩緩斟酒,清亮的醪醴在銅爵里鼓起一輪小小的月影。
酒液將滿未滿,劉邦忽然用食指在爵沿輕輕一刮——
月影碎了,酒液溢出,順著銅綠滲入他指腹。
他抬手,把那滴酒按在自己耳后的傷痂上。
血與酒混成一條暗紅的線,緩緩爬入頸窩。
“好了,”他笑,“止痛?!?
蕭何一直在旁觀。
他看見呂雉指尖微顫,卻仍舊把壺端正地放回案上;
他看見王陵的眉棱跳了一下,像被針扎的蠶;
他看見呂公垂下眼,銅爵里的酒面蕩出一圈極細(xì)的漣漪。
于是,他起身,擊掌兩下。
樂工鼓起瑟,歌者唱起《東山》,調(diào)子卻故意拔高半律,像有人在歡笑里掐住自己的脖子。
“今日為呂公洗塵,”蕭何朗聲,“凡我沛縣子弟,當(dāng)盡地主之誼?!?/p>
他舉杯,目光卻掠過劉邦,停在呂雉臉上。
“也請——單父的佳人,共飲?!?/p>
一句話,把呂雉從“主家之女”變成“客中之人”,輕巧地卸下她的鎧甲。
呂雉抬眼,與蕭何對視。
那一刻,她明白:
今夜,她若想守住自己與父親,必須先學(xué)會做一把被爭奪的刀,而不是被護(hù)在鞘里的玉。
酒過三巡,氣氛微醺。
王陵忽然拍案:“聽聞呂公善相,可否為我一觀?”
呂公笑而不語,只抬手,示意取清水。
銅盆端來,水面上漂著幾片桃花瓣,不知是哪家采女偷偷撒的,想求一段好姻緣。
王陵伸掌,呂公以指輕劃水紋,花瓣隨之旋轉(zhuǎn),竟形成一個(gè)歪歪扭扭的“王”字。
眾人齊聲喝彩。
王陵嘴角剛揚(yáng)起,劉邦卻懶洋洋開口:
“王公有王字,可喜可賀??上Щo根,字無水,風(fēng)一吹,就散了?!?/p>
話音落地,一陣夜風(fēng)真巧穿堂而入,銅盆水面驟皺,“王”字瞬間碎成緋紅的屑。
王陵面色一沉,手掌猛地覆回案上,震得酒爵翻倒,醪醴橫流。
呂雉就在那一刻,再次提壺上前。
她先給王陵斟滿,又給劉邦續(xù)上,最后給自己也淺淺斟了一爵。
三人成犄角,像一口鼎,彼此牽制,又彼此成全。
呂雉舉杯,聲音清亮,卻帶著一點(diǎn)微不可聞的顫:
“花雖無根,水卻長東;水雖散字,人可留名。
今夜風(fēng)大,諸位——
且盡杯中?!?/p>
她仰頭,一飲而盡。
酒液滑過喉嚨,像一條滾燙的線,把數(shù)日來的驚懼、疲憊、不甘,全部縫進(jìn)胃底的暗袋。
劉邦看她,王陵看她,蕭何也看她。
三道目光,一道熾,一道冷,一道深不見底。
呂雉卻誰也沒看,她垂眸,輕輕把空爵倒扣在案上——
那是單父舊俗:
扣爵,意為“此心已封,候主而開”。
子夜散席。
賓客三三兩兩,或扶或攙,踏著月色離去。
劉邦落在最后,走過回廊時(shí),故意踢翻一只空酒甕。
甕滾到呂雉腳邊,發(fā)出“咚咚”悶響,像一顆被摘下的頭顱,仍在尋找自己的脖頸。
呂雉彎腰去扶,劉邦卻先一步俯身,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
“明日卯正,泗水亭北,枯榆樹下,我等你?!?/p>
呂雉指尖一僵,酒甕重新落地,滾遠(yuǎn)。
她抬眼,月下,劉邦耳后的傷痂像一枚小小的勛章,閃著幽暗的光。
“亭長錯(cuò)愛了,”她輕聲答,“未嫁之女,不便私約。”
劉邦笑,露出被酒染紫的齒齦:
“不是私約,是公事。
——我缺一個(gè)能替我包扎傷口的人,也缺一個(gè)能替我記住傷口的人。
姑娘若不肯,我便去找別人?!?/p>
說完,他轉(zhuǎn)身,背影被月光拉得極長,像一條通往未知山澤的驛道,每一步都在邀請,也在逼迫。
呂雉站在原地,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大得仿佛能把整座醉石居的瓦片震落。
她低頭,看見自己鞋尖上沾了一滴酒,酒里倒映著月亮,月亮里倒映著劉邦遠(yuǎn)去的背影——
那背影越來越小,卻始終沒走出她瞳孔的邊界。
更深,呂公房里的燈還亮著。
呂雉跪在席側(cè),替父親煮最后一道醒酒湯。
銅銚里水聲咕嘟,熱氣升騰,模糊了她的眉眼。
呂公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酒后的沙啞,卻清醒得像一把剛出鞘的刀:
“雉兒,你可知今夜你斟酒時(shí),手偏了半寸?”
呂雉手一顫,銅銚險(xiǎn)些傾覆。
“女兒知錯(cuò)。”
“不,你沒錯(cuò),”呂公嘆息,“只是——
手一旦偏過,就再也回不到正中。
你明日若去,便去;若不去,便永勿再想。
相者,觀氣;氣者,隨心。
你的心,已經(jīng)替你做了選擇。”
呂雉垂首,額頭抵住席邊,良久,輕輕叩下一聲。
那聲音極輕,卻像一枚釘子,把她與過去釘死,也把她與未來釘在一起。
窗外,一片桑葉被風(fēng)吹落,飄過天井,落在銅銚的蓋子上,被熱氣一蒸,葉脈里的苦味緩緩散開,混進(jìn)醒酒湯的甘辛,再也分不清,誰是藥,誰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