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19年）

太陽是灰白的，像一顆死去多時的眼珠，嵌在同樣灰白、毫無生氣的天穹上。風嗚咽著，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尚未熄滅的煙火氣，一股腦地塞進人的口鼻里。那不是風，是無數(shù)亡魂的嘆息，冰冷，黏稠，刮在臉上，比刀子還難受。

漠北之戰(zhàn)結(jié)束了?；蛘哒f，漢人的勝利結(jié)束了，匈奴人的潰逃才剛剛開始。

攣鞮狐趴在一處低矮的沙丘后面，像一頭受傷的老狼，蜷縮著，只有胸腔在劇烈地起伏。他今年二十有三，本該是草原上最矯健的雄鷹，此刻卻羽毛凌亂，眼神渾濁。汗水、血水和沙土混合在一起，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結(jié)成了一層硬殼。他的甲胄破了幾個洞，暗紅色的血漬從里面滲出來，早已干涸發(fā)黑。左臂上一道新鮮的刀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不久前那場噩夢般的廝殺。

他微微抬起頭，望向身后那片剛剛脫離的戰(zhàn)場方向。沒有震天的喊殺聲了，也沒有熟悉的號角了。只有一片死寂，以及死寂之上，幾縷倔強升起的黑煙，筆直地，像插在大地胸膛上的幾柄喪旗。漢軍的騎兵或許還在清掃戰(zhàn)場，尋找像他這樣的漏網(wǎng)之魚。勝利者的歡呼隔著這么遠，是聽不見的，但他能想象得到。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位年輕的驃騎將軍，霍去病，是如何意氣風發(fā)地踏過他曾縱馬馳騁的草原。

“呸。”他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沙子在牙縫間咯吱作響。

“左……左賢王……”一個微弱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他的親衛(wèi)，一個才十六歲的少年，名叫烏爾頓，臉上還帶著稚氣，此刻卻寫滿了恐懼和疲憊。他的皮帽不見了，頭發(fā)亂糟糟地沾滿了草屑。

攣鞮狐沒有糾正他的稱呼。左賢王？那是過去的稱號了。自從單于庭被搗毀，主力被擊潰，他這個左賢王，就和身邊這幾百個殘兵敗將一樣，成了無根的飄萍。

“我們……我們逃出來了嗎？”烏爾頓的聲音帶著哭腔。

“逃？”攣鞮狐咧開干裂的嘴唇，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這才剛開始?！?/p>

他撐起身子，環(huán)顧四周。沙丘后面，或坐或臥，擠著大約三四百人。這是他最后的本錢。有和他一樣失魂落魄的匈奴戰(zhàn)士，大約兩百多人，個個帶傷，眼神里失去了往日的彪悍，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深深的迷茫。還有幾十個漢人奴隸，是在潰敗途中被他強行裹挾來的，他們縮成一團，眼神躲閃，既有對未來的恐懼，也有對身邊這些昔日主人的恨意。另外還有一些西域胡人，是商隊被打散后加入的，他們精明而惶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風向。

這是一支奇怪的隊伍，被失敗和恐懼強行粘合在一起。

“水……給我點水……”一個匈奴老兵嘶啞地喊道，他的嘴唇已經(jīng)裂開，滲著血絲。

水囊在逃命時丟了大半，剩下的幾個在幾個貴族頭領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叫須卜隆的百騎長，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惡狠狠地瞪了那老兵一眼：“閉嘴！就這點水，還不夠大王和各位頭人分的！”

老兵頹然地低下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再說話。一種絕望的情緒，像瘟疫一樣在人群中悄悄蔓延。

攣鞮狐看著這一切，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緊了。他是這支隊伍的頭狼，可他感覺自己也快要渴死了，餓死了。胃里像有一團火在燒，喉嚨里干得冒煙。他摸了摸腰間，那個原本掛著銀質(zhì)酒囊的地方，現(xiàn)在空空如也。他想起了出征前，單于賜酒的情景，那馬奶酒的醇香仿佛還在鼻端，轉(zhuǎn)眼卻已是天地變色。

“我們不能停在這里?！睌來L狐站起身，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漢軍的游騎很快就會搜過來?！?/p>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匈奴戰(zhàn)士們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盡管虛弱，但長期的服從讓他們習慣聽從這個聲音。漢人奴隸們則更加瑟縮，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胡人們交換著眼神，似乎在權衡。

“往西?！睌來L狐指向西方，那里是更加陌生的西域，是無盡的戈壁和沙漠，“只有往西，才有一線生機?！?/p>

沒有人反對。東面、北面，都是漢軍的兵鋒和仇敵的領地。南面是長城。只有西面，那片未知的土地，或許能容納他們這群喪家之犬。

隊伍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地開始向西移動。腳步沉重，拖沓，在沙地上留下凌亂而絕望的印記。陽光變得毒辣起來，那灰白的死眼珠變成了灼熱的金輪，炙烤著大地，也炙烤著這支瀕臨崩潰的隊伍。

一個漢人奴隸，看起來四十多歲，面黃肌瘦，因為脫水和高熱，走著走著，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他旁邊的匈奴人冷漠地看了一眼，甚至有人下意識地想上前去搜搜他身上有沒有吃的喝的。

“住手！”攣鞮狐低喝道。

那個匈奴人悻悻地縮回了手。

攣鞮狐走到那具尸體旁，沉默地看了一會兒。他記得這個漢人，是個木匠，手藝不錯，曾經(jīng)給他的部落修過馬車?，F(xiàn)在，他像一段枯木，毫無聲息地倒在了這片不屬于他的土地上。

“埋了?！睌來L狐的聲音有些沙啞。

須卜隆忍不住叫道：“大王！我們沒力氣浪費在死人身上！漢狗死了活該！”

“我說，埋了！”攣鞮狐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神像兩把冰冷的鐵錐，直刺須卜隆，“他現(xiàn)在是我攣鞮狐隊伍里的人！死，也是我汗人的鬼！”

“汗人？”須卜隆愣住了，其他人也面面相覷，不明白這個陌生的詞是什么意思。

攣鞮狐沒有解釋。他親自用彎刀撬開堅硬的沙土地，和烏爾頓一起，草草將那漢人奴隸掩埋了。沒有墓碑，甚至沒有標記，只有一個微微隆起的小沙堆，很快就會被風撫平。

這個簡單的舉動，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在人群中引起了細微的漣漪。漢人奴隸們抬起頭，看著攣鞮狐的背影，眼神復雜。胡人們?nèi)粲兴?。而一些匈奴貴族，如須卜隆之流，則皺起了眉頭。

隊伍繼續(xù)前行。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消耗最后一點生命力。

傍晚時分，天色驟然變了。北面天際涌來大片的昏黃，不是云，是沙。風驟然猛烈起來，帶著尖嘯。

“是沙暴！快找地方躲起來！”有經(jīng)驗的胡人向?qū)@恐地大叫起來。

人群頓時一片混亂。沙丘在移動，天地間只剩下一種顏色——死亡的顏色?？耧L卷起的沙礫打在臉上，生疼。人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哭喊聲、咒罵聲被風聲撕扯得粉碎。

攣鞮狐一把抓住烏爾頓，又沖著最近的那些人嘶聲大喊：“趴下！都趴下！抓緊身邊的人！抓緊任何能抓住的東西！”

他看到一個漢人老婦被風吹得踉蹌，幾乎要飛起來，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拉住她，卻被一股更大的風沙推開。那老婦瞬間就被黃色的帷幕吞沒了，連一聲驚呼都沒留下。

這就是漠北。它剛剛吞噬了匈奴的榮耀，現(xiàn)在又要來吞噬這些殘存的軀體。

攣鞮狐死死趴在地上，雙手插入沙中，感受著大地劇烈的顫抖和風的狂暴。沙土像水流一樣覆蓋上來，想要將他活埋。他閉著眼，心里卻異常清醒。他想起了父親，那個老左賢王，曾經(jīng)告訴他，草原的兒郎，寧可戰(zhàn)死，也不能被風沙憋死。

“我不能死在這里……”他咬著牙，沙土灌滿了他的嘴，“我不能……”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風勢終于漸漸小了下去。

當攣鞮狐掙扎著從幾乎將他掩埋的沙堆里爬出來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心頭冰涼。

隊伍更加稀疏了。沙暴帶走了至少幾十個人，還有他們賴以生存的幾十匹馱馬和牛羊。僅剩的物資散落得到處都是，大部分都被黃沙深深掩埋。幾個幸存者正在徒勞地挖掘著，試圖找到一點糧食或者清水。

須卜隆癱坐在地上，看著空蕩蕩的皮囊——里面最后一滴水，已經(jīng)在沙暴中不知所蹤。他絕望地捶打著沙地。

一個匈奴女人抱著她死去的孩子，發(fā)出母狼般凄厲的哀嚎，那哭聲在空曠的戈壁上回蕩，讓人心碎。

夕陽在沙暴過后重新露臉，卻是一種慘淡的紅色，像一塊將凝未凝的血痂，糊在天邊。它冷漠地照耀著這片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自然殺戮的土地，照耀著這群被命運拋棄的人。

攣鞮狐站在那里，渾身覆蓋著沙土，像一尊即將風化的石雕。他清點著人數(shù)，看著那一張張麻木、絕望的臉。匈奴人，漢人，胡人……此刻，界限似乎模糊了，只剩下共同的命運——瀕死。

他走到一處稍高的沙坡上，環(huán)視著他的“部眾”。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但他必須說點什么。

“我們……”他頓了頓，努力讓聲音清晰一些，“我們還活著?！?/p>

沒有人回應。只有風聲嗚咽。

“漢人追兵，還在東面。沙暴，剛剛過去?！彼穆曇羲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想活命的，就跟著我，繼續(xù)往西走?！?/p>

他指向西方，那血色的夕陽正在沉淪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一個胡人顫聲問道。

“不知道。”攣鞮狐回答得很干脆，“可能是更多的沙漠，可能是戈壁，也可能是……綠洲。”他最后兩個字說得很輕，卻像一點微弱的火星，落入了干涸的心田。

“沒有水，沒有糧，我們走不到那里！”須卜隆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

“那就找！”攣鞮狐盯著他，眼神銳利，“用眼睛找，用腦子找！我們是人，不是等著被宰殺的牛羊！”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土腥味的空氣，感覺肺部像被砂紙摩擦一樣疼痛。

“從今天起，沒有左賢王，沒有奴隸，也沒有胡商?！彼哪抗饩従彃哌^每一個人，掃過那些曾經(jīng)高高在上的貴族，掃過那些卑微如塵的奴隸，掃過那些精于算計的商人，“這里只有想活下去的人。想活的，就站起來，跟我走?！?/p>

他說完，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邁開了腳步。腳步有些虛浮，但方向明確，朝著西邊那片吞噬了夕陽的、深不見底的黑暗。

烏爾頓掙扎著爬起來，跟了上去。

接著，是幾個匈奴戰(zhàn)士。

然后，是那個失去了孩子的匈奴女人，她抹了把眼淚，踉蹌著跟上。

漢人奴隸們互相看了看，沉默地站起身。

胡人向?qū)@了口氣，也加入了行列。

須卜隆看著逐漸遠去的隊伍，又看了看身邊空空如也的水囊，最終咒罵了一聲，還是掙扎著爬起來，追了上去。

一支更加殘破，更加絕望，卻又在絕望中生出一絲微弱韌性的隊伍，就這樣融入了漠北蒼茫的夜色里。背后，是徹底沉入黑暗的故土，和那幾縷早已看不見的、象征失敗的殘煙。

前方的路，很長，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