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18年）
風是唯一的統(tǒng)治者，在這片廣袤的戈壁上。它永無止境地吹拂，帶著沙礫，像無數(shù)細小的刀子，刮擦著每一張臉，每一寸裸露的皮膚。它抹去足跡，掩埋痕跡，仿佛急于要忘記這支隊伍的存在。
時間失去了意義。日出，日落，月升，星沉。循環(huán)往復，只有日漸減少的糧食和滴水不剩的水囊在提醒著人們，他們在走向一個未知的，很可能是死亡的終點。
隊伍的人數(shù)已經(jīng)不足三百。沙暴和持續(xù)的脫水、饑餓，像一雙無情的大手，時不時地就從這支孱弱的隊伍中攫走一兩個生命?；钪娜耍凵褚矟u漸失去了光彩，變得和這戈壁上的石頭一樣，麻木，灰暗。
攣鞮狐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二十四歲了，但看起來像是四十歲。風沙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嘴唇干裂得像是久旱的土地，泛著白皮，裂口處凝著黑紅的血痂。他的眼窩深陷，那雙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如今布滿了血絲，只剩下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韌。他的皮袍破爛不堪，沾滿了油污和沙土，走路時，能聽到自己關節(jié)發(fā)出的輕微“咯吱”聲，像是生銹的機括。腰間的彎刀變得沉重，每一步都感覺是在和大地角力。
他不敢停下。停下，就意味著承認失敗，意味著死亡。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往西，往西。
隊伍拉得很長，像一條瀕死的蛇，在礫石和沙丘間緩慢蠕動。人群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三個部分。
最前面是攣鞮狐和核心的匈奴戰(zhàn)士，大約一百多人。他們沉默地走著，保持著最后的警惕和尊嚴，但緊繃的嘴角和不時掃向身后那些“異類”的陰鷙目光，暴露了他們內(nèi)心的焦躁和不信任。
中間是那些漢人奴隸，約莫六七十人。他們衣衫襤褸，大多赤著腳，腳底板早已磨出了厚繭，又不斷被尖銳的石子割破，每一步都留下淡淡的血印。他們低著頭，很少交流，像一群沉默的羔羊。一個叫李阿三的漢子走在他們中間，他約莫三十五歲年紀，身材不高，卻很結實，臉上帶著常年勞作的風霜痕跡，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樣完全死寂，偶爾會抬起眼，快速地觀察一下四周的地形和天空。他曾是邊郡的農(nóng)戶，懂點農(nóng)時地理。
最后面是那些西域胡人，二十幾個。他們用頭巾緊緊包裹著頭臉，只露出一雙深陷的、充滿焦慮和計算的眼睛。他們是商賈，本能地尋求活路和利益，此刻卻深陷絕境。領頭的叫阿羅撼，是個粟特人，四十歲上下，身材瘦小，眼珠是淡褐色的，轉(zhuǎn)動得很快。他懂得好幾族語言，包括簡單的匈奴語和漢語。
隔閡，像一道無形的墻，橫亙在這三群人之間。不，不僅僅是隔閡，是猜忌，是仇恨，是瀕死邊緣對有限資源的本能爭奪。
水，是第一個引爆點。
那天傍晚，隊伍在一處背風的巖石后面停下來休息。所有人都癱倒在地，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太陽的余威尚未散盡，地面蒸騰起扭曲的熱浪。
須卜隆，那個脾氣暴躁的百騎長，帶著兩個親信，搖搖晃晃地走到漢人奴隸聚集的地方。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一個個萎靡的漢人臉上掃過。
“水！”他嘶啞地吼道，聲音像破鑼，“把水交出來！我知道你們這些狡猾的漢狗藏了水！”
漢人們驚恐地縮成一團，沒有人回應。他們哪里還有水？最后一個皮囊早在兩天前就徹底干癟了。
“不交？”須卜隆獰笑一聲，一腳踹在一個蜷縮著的老漢身上。那老漢悶哼一聲，滾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大人……真……真的沒有水了……”一個稍微膽大的漢人顫聲哀求。
“放屁！”須卜隆抽出半截彎刀，雪亮的刀鋒在夕陽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不交，我就一個個宰了你們，擠你們的血來喝！”
恐懼像瘟疫一樣在漢人中蔓延。有人開始低聲啜泣。
這時，李阿三站了起來。他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靜地看著須卜?。骸鞍衮T長，我們的水囊，逃出來時就比你們的少。這些天，死去的漢人兄弟身邊，你們也搜過了。若真有水，我們何至于此？”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怪的鎮(zhèn)定。須卜隆被這態(tài)度激怒了，他上前一步，刀尖幾乎要戳到李阿三的鼻子：“你算個什么東西？也配跟老子講道理？奴隸就是奴隸！”
“我們現(xiàn)在都是快要渴死的人。”李阿三沒有退縮，目光直視著須卜隆充滿血絲的眼睛，“殺了我們，除了浪費你的力氣，還能得到什么？”
須卜隆一時語塞，怒火更熾，舉刀欲劈。
“住手。”
一個疲憊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攣鞮狐走了過來。他的腳步很慢，卻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看了看須卜隆，又看了看李阿三，最后目光落在那把出鞘的彎刀上。
“把刀收起來。”攣鞮狐對須卜隆說，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大王！這些漢狗……”
“我讓你收起來！”攣鞮狐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壓。須卜隆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還是悻悻地收刀入鞘，狠狠地瞪了李阿三一眼。
攣鞮狐沒有再看他們，他轉(zhuǎn)向所有漢人奴隸，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們沒有水。我們都沒有?！彼D了頓，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要想活下去，找到水，靠搶自己人是沒用的?！?/p>
他又看向那些匈奴戰(zhàn)士：“收起你們的心思。他們的命，現(xiàn)在和我們綁在一起?！?/p>
沒有人說話。只有風卷著沙粒，打在巖石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攣鞮狐走到那塊巨大的巖石陰影深處，坐了下來，閉上眼睛。他感覺很累，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累。他知道，光靠壓制是不夠的。仇恨和恐懼的種子早已埋下，稍有不慎，就會在這絕望的土壤里瘋狂生長，將所有人吞噬。
夜晚降臨，戈壁的寒冷接替了白天的酷熱。人們擠在一起，依靠彼此的體溫取暖。但三群人之間，依然保持著微妙的距離。篝火是奢望，連能點燃的枯草都找不到幾根。
攣鞮狐靠坐在巖石邊，看著夜空。戈壁的星空格外清晰，銀河像一條璀璨卻冰冷的光帶，橫貫天穹。星星密密麻麻，冷漠地眨著眼，俯視著這群在生死線上掙扎的螻蟻。
他想起了漠南的草原，那里的星空似乎沒有這么冷。他想起了篝火，想起了烤羊肉的香氣，想起了馬頭琴悠揚的旋律，還有女人們熱烈的舞蹈……那些曾經(jīng)尋常的一切，如今都變得遙不可及，像另一個世界的幻影。
“根在東……”他無聲地喃喃自語。但他的根，已經(jīng)被漢軍的鐵蹄踏碎了。他現(xiàn)在是一條喪家之犬，帶著一群同樣無家可歸的人，走向未知的西邊。
一個細微的響動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警覺地睜開眼，看到那個胡人首領阿羅撼，正小心翼翼地靠近。
“尊貴的大人……”阿羅撼用生硬的匈奴語說道，臉上堆著謙卑的笑容，但那笑容在星光照耀下顯得有些僵硬。
“什么事？”攣鞮狐的聲音很冷淡。他對這些精明的胡人并無太多好感。
阿羅撼搓著手，壓低聲音：“大人，這樣走下去……不是辦法。水和糧食，撐不了幾天了?！?/p>
“我知道?！睌來L狐看著他，“你有辦法？”
阿羅撼湊近了一些，身上傳來一股混合著汗臭和香料的味道：“大人，我年輕時跟著商隊走過更西的地方。我記得……再往西走，大概十幾天路程，或許能碰到一個小型的綠洲，或者……至少是能找到地下水脈的地方?！?/p>
攣鞮狐的心猛地一跳，但臉上不動聲色：“或許？你確定？”
阿羅撼苦笑著攤攤手：“大人，戈壁上的事情，誰敢說絕對？風沙會改變地形，水源也會枯竭。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的光，“總比在這里等死強。而且，我知道一些尋找水源的土辦法?！?/p>
攣鞮狐沉默著。他在權衡。相信這個胡人？風險很大。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就是唯一的生機。
“你想要什么？”攣鞮狐直接問道。他清楚，這些商人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阿羅撼臉上的笑容自然了些：“如果……如果能找到水源，活下去。我希望大人能承諾，將來……若我們找到了安身之所，能給我和我的族人一塊地方，讓我們能繼續(xù)行商?！?/p>
攣鞮狐盯著他看了很久，直到阿羅撼有些不安地低下了頭。
“可以。”攣鞮狐最終說道，“如果你帶我們找到水，我攣鞮狐，以長生天的名義起誓，必給你和你的族人立足之地?！?/p>
阿羅撼眼中閃過一絲喜色，連忙躬身：“謝大人！我阿羅撼一定竭盡全力！”
阿羅撼退下后，攣鞮狐卻毫無睡意。他看向另一邊蜷縮著的漢人奴隸群體。李阿三……那個敢于直面須卜隆的漢人。他似乎也有些不同。
第二天，行進更加艱難。太陽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毒辣。兩個體弱的匈奴老人無聲無息地倒下了，沒有人有多余的力氣去掩埋他們。
中午時分，隊伍被迫停下來休息。人們癱在滾燙的沙地上，像一條條離水的魚，張著嘴，艱難地喘息。
須卜隆和他身邊的幾個匈奴貴族，圍坐在一起，用怨恨的目光掃視著漢人和胡人。
“大王是不是瘋了？”一個貴族低聲抱怨，“居然相信那些胡人的鬼話！還有那些漢狗，看著就礙眼！要我說，早就該把他們……”
“閉嘴！”須卜隆低喝道，但他自己的眼神也同樣陰狠，“現(xiàn)在還需要他們當肉盾，吸引漢軍的注意。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這時，李阿三卻站了起來，他走到一處看起來稍微濕潤一點的沙地旁，蹲下身，用手仔細地挖掘起來。他的舉動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你在干什么？”烏爾頓好奇地問道，他的嗓子干得厲害，聲音嘶啞。
李阿三沒有抬頭，繼續(xù)挖著：“看看……這種沙子下面，有時候會有……耐旱的草根……嚼一嚼，能有點水分?！?/p>
他挖了很深，終于挖出幾段細小的、帶著些許濕氣的根莖。他小心翼翼地分了一小段給烏爾頓，然后把剩下的放進自己嘴里，慢慢地咀嚼起來，臉上露出一絲極其細微的享受表情。
烏爾頓學著他的樣子，嚼著那苦澀的草根，確實感覺到一絲微乎其微的濕潤緩解了喉嚨的灼痛。他驚喜地看向李阿三。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攣鞮狐看在眼里。他心里一動。
傍晚宿營時，沖突再次爆發(fā)。這次是因為食物。僅剩的一點肉干和炒米，幾乎都掌握在匈奴戰(zhàn)士手中。一個漢人少年，大概只有十四五歲，實在餓得受不了，偷偷爬過去，想撿拾一塊掉在地上的肉干碎屑，被一個匈奴戰(zhàn)士發(fā)現(xiàn)。
那戰(zhàn)士二話不說，一腳踹在少年肚子上。少年慘叫一聲，蜷縮在地。
“小畜生！敢偷東西！”那戰(zhàn)士罵罵咧咧，還要再打。
“住手！”
這次出聲喝止的，是攣鞮狐。他快步走過來，臉色陰沉得可怕。他先看了一眼地上痛苦呻吟的少年，然后轉(zhuǎn)向那個動手的戰(zhàn)士。
“為什么打他？”
“他偷我們的糧食！”戰(zhàn)士理直氣壯地說。
“偷？”攣鞮狐冷笑一聲，“你看看他，再看看你。他快要餓死了，而你至少昨天還分到過一小塊肉干。這叫偷嗎？這叫求生！”
那戰(zhàn)士被噎得說不出話。
攣鞮狐不再理他，他俯身，扶起那個漢人少年，從自己懷里摸索出最后一點點舍不得吃的肉干，塞到少年手里。少年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攣鞮狐，又看看手里的肉干，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沙土，流下兩道泥痕。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沉默了。漢人奴隸們眼神復雜。匈奴戰(zhàn)士們則面露不解和憤懣。
攣鞮狐站起身，面向所有人。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蒼涼的大地上。
“都聽著！”他的聲音在暮色中傳開，帶著一種疲憊而堅定的力量，“我知道你們在想什么。匈奴人恨漢人，漢人也恨匈奴人。胡人覺得我們都是野蠻人。”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茫然、猜忌或怨恨的臉。
“但是，看看你們周圍！看看這片戈壁！它不在乎你是匈奴人、漢人還是胡人！它只想讓我們死！饑餓，干渴，風沙，漢軍的追兵……它們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他的聲音提高了些，帶著一種近乎嘶啞的激情：“我們現(xiàn)在是什么？我們不是勝利者，也不是奴隸！我們是一群被拋棄的人！是一群想要活下去的孤魂野鬼！”
“如果我們繼續(xù)互相猜忌，互相殘殺，那不用等漢軍來，我們就會自己死在這里，變成這戈壁上的枯骨，被風沙掩埋，連個名字都不會留下！”
“想要水嗎？想要食物嗎？想要活下去嗎？”他連續(xù)發(fā)問，每一個問題都像錘子敲在人們心上。
“那就收起你們那點可憐的仇恨和傲慢！把力氣省下來，往前走！漢人有漢人的長處，胡人有胡人的本事，我們匈奴人有我們的勇武！只有把這些合在一起，我們才可能找到一條生路！”
他指著西方，那片沉入黑暗的地平線：“我，攣鞮狐，決定繼續(xù)往西走。胡人向?qū)О⒘_撼說，西邊可能有水。漢人李阿三，懂得尋找草根和辨認方向。我相信他們！”
這話一出，匈奴貴族中一片嘩然。須卜隆猛地站起來：“大王！你怎么能相信這些外族人！他們……”
“不相信他們，難道相信你嗎？”攣鞮狐猛地打斷他，目光如電，“你能帶我們找到水嗎？你能讓這該死的太陽不那么毒嗎？如果不能，就閉上你的嘴！”
須卜隆臉色鐵青，拳頭緊握，但最終還是頹然坐下。
攣鞮狐深吸一口氣，感覺肺部像被撕裂一樣疼。他放緩了語氣，但依舊不容置疑：
“從今天起，在這支隊伍里，沒有主人，也沒有奴隸。只有同行者。想要活命的同行者。”
“我會根據(jù)每個人的能力分配任務。擅長騎射的，負責警戒和探路。懂得尋找水源、辨認植物的，站出來。熟悉西方地理、懂得交易的，也站出來。有力氣的，照顧傷員，背負物資?！?/p>
“找到的食物和水，按需分配，優(yōu)先給最虛弱的人和孩子。”
他看向李阿三，又看向阿羅撼，最后看向自己那些面露不甘的匈奴部下。
“這是我，攣鞮狐的決定。愿意跟我走的，遵守我的規(guī)矩。不愿意的，”他頓了頓，聲音冰冷，“可以現(xiàn)在就離開，自己去找生路?！?/p>
沒有人動。離開隊伍，在這片戈壁上，意味著立刻死亡。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著營地。只有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吹著，像是在考驗著這支瀕臨崩潰的隊伍最后的韌性。
過了很久，李阿三第一個走了出來，他默默地站到了攣鞮狐身側(cè)稍后的位置，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
接著，阿羅撼也帶著他的胡人族人，走了過來。
然后，是烏爾頓和那些一直追隨攣鞮狐的核心戰(zhàn)士。
最后，那些猶豫、不滿的匈奴貴族，包括須卜隆，在看到大勢已去后，也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算是默認了。
一種微妙的變化，在這支隊伍中產(chǎn)生了。那堵無形的墻，雖然沒有立刻倒塌，但至少，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一道由求生欲望撐開的裂縫。
隊伍再次啟程，依舊艱難，依舊絕望。但這一次，當李阿三在休息時主動教人們?nèi)绾螌ふ铱墒秤玫牟莞屠ハx時，當阿羅撼根據(jù)星辰和沙丘形狀調(diào)整前進方向時，不再有人公開地反對和嘲諷。
攣鞮狐走在最前面，感受著身后這支暫時被“共求生路”這四個字維系在一起的隊伍。他知道，危機遠未解除，矛盾和仇恨只是被暫時壓制。前路依舊渺茫。
但他至少，邁出了第一步。
向西。向著那未知的，可能存在的綠洲，也可能只是另一個死亡陷阱的西方。
他的背影在廣袤的天地間，顯得異常孤獨和渺小，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戈壁無言，星空冷漠，只有這一行螻蟻般的身影，在頑強地移動，試圖對抗著命運，在這條西遷的孤旅上，掙扎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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