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繾綣,紅燭燃盡,天光已透過窗欞的縫隙,在織金的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是在一個溫暖而堅(jiān)實(shí)的懷抱中醒來的。意識尚未完全回籠,鼻尖先嗅到了一股清冽的檀香,混雜著他身上獨(dú)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昨夜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腦?!菆鼍牟邉澋尿_局,那雙洞房中含著狡黠與占有欲的桃花眼,以及他后來近乎剖白心跡的、跨越了近十年的深情告白。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些酸,有些軟。我悄悄掀開一絲眼縫,映入眼簾的便是穆淮安熟睡的側(cè)顏。褪去了白日里“慕安”的溫潤,也收斂了昨夜揭曉身份時的凌厲,此刻的他,眉眼舒展,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薄唇微抿,竟有幾分少年般的無害與安然。
這個男人,將我玩弄于股掌之間,布下天羅地網(wǎng),只為將我誘捕回京。我本該恨他入骨,可當(dāng)他將那個埋藏了近十年的秘密——那個十四歲御花園里,為了受傷雀兒哭泣的少女——展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所有的防備與怨懟,都像是被投入烈火的冰雪,消融得無聲無息。
我正出神,便感覺抱著我的手臂微微一緊。穆淮安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那雙桃花眼里先是帶著一絲初醒的惺忪,在看清我的瞬間,便如碎石投入靜湖,漾開圈圈溫柔的漣漪,嘴角也不自覺地向上揚(yáng)起。
他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微張,卻又猛然頓住。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懊惱,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約定,立刻緊緊閉上了嘴,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倒讓我覺得有些好笑。
他小心翼翼地將我放在枕上,動作輕柔地抽身下床,只著一身松垮的白色里衣,赤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卻毫不在意。他快步走到不遠(yuǎn)處的紫檀木書案前,取來紙筆,又一陣風(fēng)似的回到床邊,半跪在腳踏上,將一方素白的宣紙舉到我面前。
墨跡未干,上面是兩行龍飛鳳舞卻又刻意收斂了鋒芒的字跡。
“夫人,早安?!蔽铱粗请p亮晶晶的、滿含期待的眼睛,仿佛一只等待主人夸獎的大型犬,心底最后那點(diǎn)別扭也煙消云散。我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聲音還帶著一絲慵懶的沙啞:“早啊?!?/p>
得到我的回應(yīng),他的眼睛頓時亮得驚人,仿佛被點(diǎn)燃的星辰。他將紙翻了一面,又俯身在床沿,以膝為桌,筆尖在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很快,他又將紙舉到我面前:“已經(jīng)快晌午了,夫人可餓了?要不要傳膳?”
寫完,他便將紙筆放在一旁,單手支著下頜,好整以暇地望著我,唇邊的笑意加深,眼里的溫柔幾乎要溢出來,耐心地等待我的回答。
看著他這副乖順的樣子,我忽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掌控感。這個攪動京城風(fēng)云、連我父親都無可奈何的靖安侯世子,此刻竟真的因?yàn)槲乙痪湓挾渎暎眠@種笨拙又真誠的方式與我交流。
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他的發(fā)絲柔軟,帶著微涼的觸感。我輕聲說:“你倒是聽話?!?/p>
我的指尖剛一觸碰到他,他便滿足地瞇起了眼,順勢將臉頰在我的手心蹭了蹭,溫?zé)岬募∧w貼著我的掌心,那感覺像極了一只收起了所有利爪、只想撒嬌的大貓。他眼底藏不住的狡點(diǎn)一閃而過,迅速拿過紙筆,又寫了起來。
“那是自然,”他先是無聲地用口型說了這四個字,才將紙上的內(nèi)容給我看,“畢竟事關(guān)能否討夫人歡心,為夫豈敢不聽話?”
我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忍俊不禁。
這個男人,真是將示弱和撒嬌的本事發(fā)揮到了極致。明明是他算計(jì)我在先,如今卻擺出這副模樣,讓我連一絲氣都生不起來了。
我心中一動,故意板起臉,卻沒收回?fù)崦^發(fā)的手,只是用指腹輕輕撓了撓他的頭發(fā)。看著他舒服得再次瞇起眼睛,我才慢悠悠地開口:“堅(jiān)持住,晚上獎勵你。去傳膳吧?!?/p>
***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醒來之前,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這個在我面前溫順如貓的男人,曾有過怎樣判若兩人的一面。
晨曦的微光刺破黑暗,穆淮安便已了無睡意。他低頭凝視著懷中沉睡的愛人,她的呼吸平穩(wěn)而綿長,睡顏恬靜,像一朵在夜色中悄然綻放的白玉蘭。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手臂從她的頸下抽出,又為她掖好錦被,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穿上外袍,推開臥房的門,來到外間。一道如同影子的身影早已恭候在那里,單膝跪地,悄然無聲。
“世子?!眮砣寺曇舻统粒撬男母棺o(hù)衛(wèi),程折。程折一身玄色勁裝,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肅,眉眼間刻著風(fēng)霜與忠誠,即便是在這溫暖的內(nèi)室,周身也散發(fā)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凜冽之氣。
穆淮安臉上的溫柔與笑意已然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于上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冷例與威嚴(yán)。他那雙桃花眼微微瞇起,風(fēng)流意態(tài)蕩然無存、只剩下銳利如鷹的審視。
“京中的產(chǎn)業(yè),讓底下人看緊了,尤其是南邊的幾條糧道?!彼穆曇魤旱煤艿?,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那三弟最近可有什么異動?”
程折垂首,恭敬回道:“回世子,三公子近來與戶部尚書府往來甚密,似乎在打探您之前退掉的那樁婚事。屬下已加派人手盯緊三公子府上,一有風(fēng)吹草動,即刻來報?!?/p>
“戶部尚書……”穆淮安冷笑一聲,指尖輕輕敲擊著窗欞,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仿佛在敲擊著某個人的命運(yùn),“他倒是會鉆營。不必理會,讓他去查。我就是要讓他以為,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新婚之上,無暇他顧。”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寒芒:“另外,告訴江南茶莊的管事,就說我歸期未定,讓他們按原計(jì)劃行事。放出風(fēng)去,便說我樂不思蜀,沉溺溫柔鄉(xiāng)了。”
“是。”程折領(lǐng)命,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問?!斑€有,”穆淮安的目光轉(zhuǎn)向緊閉的臥房門,臉上的線條不自覺地柔和了些許,聲音也緩和下來,“找?guī)讉€手腳麻利、性子沉穩(wěn)的丫鬟過來伺候。要……干凈的。讓她們往后只聽夫人的吩咐?!?/p>
“屬下明白?!?/p>
“下去吧?!蹦禄窗矒]了揮手。
程折的身影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晨光前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偌大的外間,只剩下穆淮安一人。他站在原地,負(fù)手而立,那個運(yùn)籌帷幄、決斷生殺的靖安侯世子,在沉默中站立了片刻。
隨后,他深吸一口氣,再轉(zhuǎn)身時,臉上所有的冷例與算計(jì)都已消融。他走到書案前,取來嶄新的紙筆,當(dāng)他推門回到臥房,看到床上的人兒眼睫微顫,似乎即將醒來時,他的嘴角便重新掛上了那抹只屬于“慕安”的、溫柔而寵溺的笑容。
***
“遵命!”
當(dāng)聽到“獎勵”二字時,穆淮安的眼睛瞬間亮得驚人,仿佛在黑夜里看到了最璀璨的煙火。他忙不迭地點(diǎn)頭,那副急切的模樣,好像生怕我會反悔。他利落地起身,腳步都輕快了幾分,仿佛不是去傳膳,而是要去領(lǐng)什么天大的賞賜。
我靠在床頭,看著他欣喜雀躍的背影,心中那份被欺騙的怨氣,早已被這奇異又溫馨的晨間相處沖刷得一千二凈?;蛟S,這樣被他主導(dǎo),卻又由我掌控的關(guān)系,也并非那么難以接受。
他走到門口,手已經(jīng)扶上了門框,卻又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他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我,然后,抬起手指,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臉頰。
晨光恰好落在他俊朗的側(cè)臉上,為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他眼里的期待幾乎要滿溢出來,像個討要糖果的孩子,無聲地、又明目張膽地,向我索要一個早安的吻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粗歉崩碇睔鈮延謳еc(diǎn)小心翼翼的模樣,我不禁開始思索,我一時興起許諾的那個“獎勵”,到了晚上,又該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