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來得猝不及防。
林硯之正在畫廊給《霧巷》的定稿補色,窗外忽然響起嘩啦啦的雨聲,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瞬間連成一片水幕。她放下畫筆走到窗邊,看見青石巷被雨霧籠罩,青石板路泛著濕漉漉的光,像潑翻了的硯臺,把整條巷子都染成了墨色。
“這雨下得真急,怕是要下一整天?!毙£惏侵皯艨戳藭?,忽然指著巷口,“硯之姐你看,沈先生在那兒!”
林硯之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沈硯站在老槐樹下,手里撐著把黑色的傘,懷里抱著個用塑料袋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正抬頭往畫廊這邊望。雨絲被風吹得斜斜的,打濕了他的襯衫袖口,可他像是沒察覺,目光穿過雨幕,穩(wěn)穩(wěn)地落在她身上。
“我去給他送把傘?!绷殖幹テ痖T邊的傘,沒等小陳應(yīng)聲就沖了出去。
雨點打在傘面上,發(fā)出密集的聲響。她跑到槐樹下時,沈硯才像是回過神,低頭看了看她手里的傘,嘴角彎了彎:“不用,我這把夠大。”
“懷里抱的什么?”林硯之注意到他把那東西護得很緊,塑料袋上還印著畫廊的logo,像是幅畫。
“給你的。”沈硯把東西遞過來,“昨天畫完的,想著今天送過來,沒想到趕上雨了?!?/p>
林硯之接過那卷畫,沉甸甸的。雨太大,兩人沒多說話,并肩往畫廊走。傘下的空間很小,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松節(jié)油味,混著雨水的清冽,像硯廬畫室里的味道。偶爾肩膀碰到一起,兩人都會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一點,卻又在不經(jīng)意間再次靠近,像雨絲落在青石板上,纏纏綿綿的。
回到畫廊,小陳識趣地泡了兩杯熱茶,借口整理畫架躲到了里間。林硯之把畫攤開在工作臺,解開塑料袋的瞬間,不由得“呀”了一聲。
畫的是雨天的硯廬院子。芭蕉葉被雨水打得低垂,葉尖掛著晶瑩的水珠,石桌上的青瓷茶杯里飄著熱氣,氤氳的水汽中,葡萄架下隱約能看見兩個人影——一個蹲在地上看花,一個站在旁邊撐著傘,傘沿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這是……”林硯之的指尖輕輕拂過畫面上的人影,心跳像被雨點擊中,咚咚地響。
“昨天看你在院子里蹲了很久,看那叢剛冒出來的野菊。”沈硯捧著熱茶,指尖有些發(fā)紅,“就想著畫下來。”
她確實記得。昨天下午雨還沒下,她去硯廬送畫稿,看見墻角的磚縫里鉆出幾株野菊,黃燦燦的,在秋風里搖搖晃晃。她蹲下來看了很久,沈硯就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拿著畫筆,卻沒動筆,只是看著她笑。原來那時,他就把這瞬間畫在了心里。
“畫里的雨,好像能滴下來。”林硯之輕聲說。畫面上的雨不是用線條畫的,而是用深淺不一的灰藍色層層暈染,靠近屋檐的地方深些,落在花瓣上的地方淺些,連空氣里濕漉漉的黏稠感都畫了出來。
“我爺爺教我的,畫雨要‘藏’。”沈硯看著畫,眼神很柔和,“不用直接畫雨絲,畫被雨打濕的屋檐,畫濺起水花的石板,看畫的人自然能感覺到雨?!?/p>
林硯之忽然想起自己那幅《霧巷》,之前總想著把霧畫得濃,卻忘了霧里的屋檐該是潮的,窗紙該是潤的,那些藏在霧后的細節(jié),才是讓霧“活”起來的關(guān)鍵。
雨下到傍晚還沒停。小陳家有事提前走了,畫廊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雨聲敲打著玻璃,像是在耳邊講著悄悄話。林硯之把《霧巷》的定稿鋪在地上,沈硯蹲在旁邊,指著畫面角落:“這里可以加盞燈?!?/p>
“燈?”
“嗯,霧太大的時候,巷尾的老王家會掛盞馬燈,橘黃色的光穿過霧,能照到巷口。”他拿起鉛筆,在紙上輕輕畫了個小小的光暈,“我小時候怕黑,爺爺總說那是巷子里的星星,照著晚歸的人。”
林硯之看著那個光暈,忽然想起父親還在的時候,每次她畫到深夜,父親都會在畫室門口留一盞燈,燈光透過門縫照進來,在畫布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原來每個人心里,都有這樣一盞燈,藏著別人不知道的柔軟。
“你父親……”沈硯似乎察覺到她的情緒,聲音放輕了些,“是他教你畫畫的嗎?”
林硯之點點頭,指尖在畫紙上輕輕劃著:“他以前是美術(shù)老師,總說畫畫要‘見自己’,可我以前不懂,總想著畫得像,畫得好,卻忘了畫里該有自己的影子。”
直到遇見沈硯,看見他畫里的貓尾巴、藍布鞋、雨中的野菊,她才慢慢明白,所謂“見自己”,就是把自己走過的路、看過的景、放在心上的人,都揉進畫筆里,讓畫成為另一個自己。
“我爺爺也說過類似的話?!鄙虺幮α诵?,“他說畫是鏡子,照得出畫里的景,也照得出畫外的人?!彼D了頓,看向窗外的雨幕,“我出國那幾年,總對著空白的畫布發(fā)呆,就是因為心里的鏡子蒙了灰,照不出東西了?!?/p>
“那現(xiàn)在呢?”林硯之抬頭看他。
“現(xiàn)在啊……”沈硯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雨霧般的朦朧,卻又格外清晰,“鏡子好像擦亮了些,能看見巷子里的光了。”
雨聲似乎更柔了些,畫廊里的燈光暖融融的,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畫紙上,重疊在一起。林硯之看著沈硯的眼睛,忽然覺得,這場雨來得真好,把所有喧囂都擋在外面,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畫里慢慢暈開的暖意。
晚上關(guān)店時,雨終于小了些,變成淅淅瀝瀝的毛毛細雨。沈硯撐著傘送她回家,巷子里的路燈在雨霧里暈成一團團光球,青石板上的水洼倒映著燈光,像散落的星星。
走到巷口時,林硯之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拿出個小盒子遞給沈硯:“給你的?!?/p>
是她昨天在雜貨店買的硯臺,小小的一方,石質(zhì)溫潤,上面刻著簡單的云紋?!翱茨憧傆勉U筆打稿,想著你或許用得上?!彼悬c不好意思地說。
沈硯接過硯臺,指尖觸到冰涼的石頭,卻像是被燙了一下。他低頭看著硯臺,又抬頭看向她,路燈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驚人。
“謝謝。”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很久沒人送我硯臺了?!?/p>
林硯之笑了笑,沒說話。她知道,這方硯臺或許承載著比禮物更重的東西——是兩個愛畫的人,在同一條巷子里,找到了彼此心里那片可以研磨時光的角落。
回到住處,林硯之站在窗前,看見沈硯還站在巷口,手里握著那方硯臺,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他卻渾然不覺。過了很久,他才轉(zhuǎn)身往硯廬走,背影在雨霧里慢慢遠去,卻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帶著暖意的筆觸。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像是在輕輕訴說。林硯之走到畫架前,看著那幅即將完成的《霧巷》,畫面角落的馬燈散發(fā)著橘黃的光,霧里的人影變得溫暖,連空氣里都像是飄著早點鋪的香氣,和硯廬畫室里的松節(jié)油味。
她知道,這幅畫終于完整了。因為畫里不僅有霧,有巷,有光,還有了藏在心底的人,和那些被雨水浸潤得愈發(fā)清晰的念想。而硯池里的墨,才剛剛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