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城市肌理”主題展開幕還有三天,畫廊里已經(jīng)忙得腳不沾地。小陳踩著梯子往墻上釘畫框,林硯之蹲在地上調(diào)整作品的排列順序,鼻尖沾了點灰,像只剛從畫里鉆出來的小松鼠。
“硯之姐,沈先生的畫掛哪?”小陳舉著幅畫問,畫框上還沾著新鮮的松節(jié)油味。
林硯之直起身,看向那幅畫。是硯廬的葡萄架,秋日的陽光透過藤蔓,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石桌上擺著個粗陶碗,里面盛著剛摘的野菊,花瓣上還沾著露水。畫的右下角有行小字:“十月初三,硯之蹲在這里看了十七分鐘?!?/p>
她的臉頰忽然發(fā)燙,連忙指著《霧巷》旁邊的位置:“就掛這兒吧,正好對著?!?/p>
沈硯的畫不多,只有五幅,卻幅幅都是青石巷的日常。有張奶奶坐在藤椅上打盹的側(cè)影,有早點鋪老板掀開蒸籠時的熱氣,還有雨停后巷口積著水的水洼,里面倒映著半邊天的晚霞。每幅畫里都藏著細碎的暖意,像有人把日子里的糖悄悄撒了進去。
“沈先生真是把巷子畫活了。”小陳摸著一幅畫的邊框,眼睛亮晶晶的,“昨天有個老顧客來看,指著畫里的墻角說,那地方以前確實有個破陶罐,他小時候總在那兒藏彈珠,后來不知被誰收走了。”
林硯之笑了笑,心里卻有些發(fā)緊。她的《霧巷》就掛在旁邊,畫里的霧終于有了“動靜”——馬燈的光暈里,背著畫板的姑娘身邊多了個撐傘的身影,風鈴在霧里輕輕搖晃,連張奶奶藤椅上的蒲扇都像是剛被風吹動過??擅看慰催@幅畫,她總會想起沈硯在硯廬畫室里說的話:“畫是鏡子,照得出畫外的人?!?/p>
畫展前一天下午,沈硯來送最后一幅畫。是幅很小的斗方,畫的是硯廬院子里的那叢芭蕉,葉下藏著半塊硯臺,正是她送的那方,硯臺邊散落著幾粒野菊的花瓣。
“差點忘了這幅?!彼旬嬤f給她,指尖有些紅,像是剛洗過畫筆,“早上整理畫具時才發(fā)現(xiàn),想著加上正好湊個整數(shù)?!?/p>
林硯之把畫掛在《霧巷》和他其他作品中間,不大不小的尺寸,卻像根線,把兩邊的畫悄悄連在了一起。
“明天開幕式,你緊張嗎?”沈硯看著墻上的畫,忽然問。
“有點。”林硯之坦白道,“這是我第一次……把心里的東西畫出來給人看?!币郧暗漠嬁偢糁鴮蛹?,不敢把真意露出來,這次卻像把心攤開在了畫布上,連呼吸都帶著怯意。
沈硯從口袋里拿出個小布包遞給她,打開一看,是塊半干的墨錠,上面刻著“硯廬”兩個字,邊角已經(jīng)磨得圓潤?!拔覡敔?shù)?,他說磨墨能定心?!彼痉吨闷鸪幣_,往里面倒了點清水,“畫展開幕前,磨塊墨試試?!?/p>
墨錠在硯臺上慢慢轉(zhuǎn)動,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雨聲落在青石板上。黑色的墨汁漸漸暈開,帶著淡淡的松煙香,林硯之看著那團墨,心里的緊張真的慢慢散了。
“我以前在國外參展,總在后臺磨墨?!鄙虺幍穆曇艉茌p,混著磨墨的聲線,像在說一個秘密,“磨著磨著就想,要是爺爺能看見就好了?,F(xiàn)在才明白,他一直都在,在這墨里,在這巷子里?!?/p>
林硯之抬起頭,看見他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張奶奶說的話——他出國那天,太陽剛出來就走了,連頭都沒回?;蛟S那時的不回頭,是怕一回頭,就舍不得離開了。
傍晚關店時,夕陽把巷子染成了蜜糖色。沈硯要去巷尾的打印店取畫展的介紹單,林硯之跟著一起去,兩人并肩走在青石板上,影子被拉得很長,時不時碰在一起。
“你說,會有人看懂我們的畫嗎?”林硯之踢著腳下的石子,聲音有點飄。
“總會有吧?!鄙虺幙粗h處的炊煙,“就算沒人懂也沒關系,我們自己懂就夠了?!?/p>
打印店的老板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看見他們手里的畫單,笑著說:“沈先生的畫我看過,上次去張奶奶家送東西,正好看見你在院子里畫葡萄架,那筆觸,跟你爺爺年輕時一個樣。”
沈硯的動作頓了頓:“您認識我爺爺?”
“怎么不認識?”老板從抽屜里拿出本舊相冊,翻到其中一頁,“這是二十年前,你爺爺在巷口畫速寫,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總湊過去看,他還教我畫過小狗呢?!?/p>
照片上的老人坐在槐樹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襯衫,手里握著畫筆,身邊圍著幾個孩子,其中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正指著他的畫紙笑。林硯之忽然覺得那姑娘有點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小陳小時候的樣子。
“時間過得真快?!鄙虺幟掌?,聲音很輕,“那時候總覺得巷子太小,裝不下我的畫,現(xiàn)在才知道,這里裝著的,比畫里的世界大得多?!?/p>
回去的路上,兩人沒說話,卻都走得很慢。路過早點鋪時,老板正把明天要用的蒸籠擺出來,看見他們就喊:“明天畫展,我給你們留兩籠熱包子!”
走到巷口,張奶奶正把晾干的畫軸收進屋里,看見他們手里的畫單,戴上老花鏡看了半天:“好,好,咱們巷子的畫,總算要讓更多人看見了?!彼龔奈堇锬贸鰝€布袋子遞給林硯之,“剛烤的桂花糕,明天帶去畫廊當點心,甜滋滋的,討個好彩頭?!?/p>
林硯之接過袋子,指尖觸到溫熱的糕體,心里也暖烘烘的。原來這場畫展,早已不只是她和沈硯兩個人的事,整條巷子的人,都把自己的念想悄悄放了進來。
回到住處,林硯之把那方硯臺擺在桌上,倒了點清水,拿起沈硯給的墨錠慢慢磨。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硯臺里的墨上,泛著細碎的光。她忽然想起沈硯畫里的那半塊硯臺,葉下的野菊花瓣,原來他早就把她的心意,畫進了自己的畫里。
磨好的墨放在桌上,像一片濃縮的夜空。林硯之走到畫架前,看著那幅已經(jīng)裝裱好的《霧巷》,忽然覺得,懂不懂其實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于敢把心里的霧撥開,讓光照進來,讓那個撐傘的身影,清清楚楚地留在畫里。
窗外的老槐樹在風里輕輕搖晃,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林硯之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青石巷的故事,會隨著畫展的鐘聲,翻開新的一頁。而那些藏在畫里的心意,會像硯臺里的墨,慢慢暈開,染透往后的每一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