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內(nèi),蘇培盛弓著身子,將一疊密折輕輕放在御案上。
“皇上,慎刑司查內(nèi)務府的賬,已經(jīng)有些眉目了。”
皇帝頭也不抬,用朱筆在奏章上畫了個圈,聲音疲憊。
“說?!?/p>
“回皇上,賬目混亂,許多開支都指向延禧宮。但黃規(guī)那些人嘴硬,只說是奉了鸝妃娘娘的口諭,沒有實據(jù)?!碧K培盛小心觀察著皇帝的臉色,“奴才瞧著,像是有人故意把臟水往延禧宮潑,想讓鸝妃娘娘頂罪?!?/p>
皇帝將朱筆擲在筆洗里,冷笑一聲:“頂罪?她還沒那個能耐?!?/p>
他煩的不是安陵容,而是底下這幫人借著這顆棋子互相傾軋,沒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里。
“皇上息怒?!碧K培盛連忙遞上新茶。
“皇后娘娘送了宵夜來,是蓮子羹?!?/p>
一個雕漆食盒被呈了上來。
皇帝看也未看,心中煩躁更甚。又是蓮子羹。
他一揮手,想讓蘇培盛把東西撤下。
“砰!”
手揮得重了,直接掃到食盒。
食盒倒地,銀質(zhì)湯盅滾了出來,蓮子羹灑了一地。
蘇培盛嚇得立刻跪下:“皇上恕罪!”
皇帝的目光卻凝固了。
摔開的食盒,最底層竟彈開一塊暗板,一個用油紙包裹的小冊子從夾層里掉了出來。那夾層做得極為精巧,若非食盒摔壞,根本無法發(fā)現(xiàn)。
蘇培盛正要去撿,皇帝冰冷的聲音響起。
“別動?!?/p>
皇帝親自走下臺階,彎腰,將那個還沾著湯汁的油紙包撿了起來。
他撕開油紙,里面是一本縫線粗糙的冊子,封皮上沒有字。
翻開第一頁,一股陳舊的墨跡混著藥草味撲面而來。
那字跡,他認得。
是幾年前“病故”的太醫(yī)院院判,張德。
皇帝的心猛地一沉。張德是宮里的老人,醫(yī)術精湛,當年純元皇后在時,便一直是他請脈。他為何會留下一本冊子,又藏在皇后送來的食盒夾層里?
皇帝回到龍椅上,一頁一頁地翻看。
冊子記錄著各種藥材相生相克的道理,越往后看,皇帝的臉色就越是陰沉。
直到他翻到最后幾頁,字跡明顯變得潦草急促。
一行字,狠狠扎進皇帝的眼里。
“子午散,無色無味,遇水則溶,少量久服,可致頭風頑疾,心緒不寧?!?/p>
頭風!
皇帝的太陽穴猛地一跳,熟悉的抽痛瞬間襲來。他這些年時常發(fā)作的頭風,遍請名醫(yī),都只說是操勞過度。
他強壓驚駭,繼續(xù)往下看。
“此物之毒,不在其本身,而在相克之物。若與百合、依蘭二香同用,毒性則日積月累,深入骨髓?!?/p>
百合依蘭香。
景仁宮里,常年點的就是這種香。皇后總說這香氣寧靜,也時常讓宮人送到養(yǎng)心殿。
皇帝的呼吸驟然停滯。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冊子的最后一段話上,張德的筆跡幾乎要劃破紙背。
“毒發(fā)之日,則頭風欲裂,神智昏沉,如同瘋魔,無藥可救。純元皇后故去之癥,與此驚人相似……臣不敢言,不敢言啊!天理昭昭!”
轟!
皇帝腦中一片空白。
純元。他的純元。
冊子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
皇帝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陣發(fā)黑,踉蹌著撞在身后的書架上。
是她。竟然是她!
宜修。
他一直以為溫良賢淑、母儀天下的皇后。
那個總在他頭風發(fā)作時為他溫柔按壓太陽穴的女人。
那個總在他深夜批閱奏折時,端來一碗蓮子羹的女人。
她的溫柔是毒,體貼是刀。
皇帝的腦海中,閃過無數(shù)畫面。
純元病重時,宜修在一旁“照料”,臉上滿是悲戚。
純元難產(chǎn)而死,宜修哭得肝腸寸斷。
他登基后,太后力排眾議,堅持讓他立宜修為后,說她“性情敦厚,必能為君分憂”。
好一個分憂!
她們一個在后宮動手,一個在朝堂策應,是要把他這個皇帝,也變成第二個純元!
巨大的悲憤化為滔天的殺意,皇帝眼里的溫情和猶豫徹底消失,只剩下冰冷和暴戾。
“蘇培盛?!?/p>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跪在地上的蘇培盛渾身一顫:“奴才在。”
“去太醫(yī)院?!被实垡蛔忠活D,“把所有純元皇后的舊脈案,從她入府到薨逝,一字不漏,全部給朕搬來。”
“再把朕登基以來所有的請脈記錄,每一張方子,每一次用藥,也都給朕拿來?!?/p>
蘇培盛大驚失色:“皇上,那些都是封存的絕密宗卷,沒有太后和宗人府的懿旨……”
“朕的旨意,就是懿旨!”
皇帝猛地一腳踹翻面前的矮幾,筆墨紙硯摔了一地。
“用任何法子,撬開也好,砸開也罷,今晚子時之前,朕要看到所有的東西!”
“若有一個字泄露出去……”皇帝的目光轉(zhuǎn)向蘇培盛,如同在看一個死人,“你,還有你全家,都給朕去陪葬。”
蘇培盛嚇得魂飛魄散,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額頭見了血。
“奴才遵旨!奴才遵旨!”
“還有?!被实鄣穆曇魤旱酶?,帶著寒意,“這件事,不許任何人知道,尤其是……”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慈寧宮?!?/p>
蘇培盛的心臟幾乎要跳出來?;噬喜粌H懷疑皇后,連太后也一起懷疑了!
他不敢遲疑,連滾帶爬地起身,帶著心腹沖出養(yǎng)心殿。
殿內(nèi)恢復死寂。
皇帝撿起地上的冊子,摩挲著粗糙的紙面。
可憐的張德,他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敢聲張,才想出這個法子,用自己的命,換皇帝的命。
皇帝緊緊攥著冊子,指節(jié)泛白。
宜修。
烏拉那拉氏。
還有他的好母后。
她們給了他生命,又想親手收回。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冰冷的夜風灌了進來。
他看著沉沉夜幕下的景仁宮和慈寧宮,那里住著他最“尊敬”的兩個女人。
很好。
這后宮,是該好好清洗一番了。
從今夜起,他不再是顧念舊情的夫君,也不是心存孝道的兒子。
他是天子,是這萬里江山唯一的主人。
所有妄圖染指他生命和權力的人,都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