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苑位置偏僻,靠近府邸西側(cè)的后角門,院子不大,久未有人居住,雖經(jīng)匆忙打掃,角落里仍能看到未凈的蛛網(wǎng),家具擺設也透著一股陳腐之氣。
領路的管事媽媽丟下一句“大小姐有何需要再吩咐”便逃也似的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會被沾染上不祥。
沈青梧并不在意。她推開正房的窗戶,窗外是一叢半枯的竹子,陽光透過竹葉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她帶來的行李很簡單,只有一個不大的青布包袱。里面除了兩件換洗衣物,便是一些瓶瓶罐罐,以及幾本紙張泛黃、邊角磨損的舊書,書脊上是《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等字樣,還有一本連封皮都沒有,隱約可見一些人體經(jīng)絡圖案。
她將包袱放在臨窗的炕桌上,手指拂過那些書冊,眼神有片刻的悠遠。
撫養(yǎng)她長大的蘇婆婆,并非普通農(nóng)婦。婆婆醫(yī)術(shù)精湛,尤擅針灸毒理,只因早年遭遇大變,才隱姓埋名,偏居山村。她一身本事,傾囊相授,教的不僅是濟世救人之術(shù),更有防身制敵之道,以及……睚眥必報、絕不委屈自己的脾性。
“梧丫頭,”婆婆臨終前拉著她的手,氣息微弱,眼神卻銳利,“你心性堅韌,天賦卓絕,可惜身世坎坷……日后若回那富貴窩,記住,莫要妄自菲薄,更莫要任人欺凌。銀針可活人,亦可殺人,全在你一念之間。若有人欺你,打回去!打不過,就用腦子,用你一身本事。婆婆只愿你,活得痛快。”
活得痛快。
沈青梧輕輕吸了口氣,將眼底一絲微熱壓了下去。
她不會辜負婆婆的期望。
在沈家,她也沒打算委屈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沈青梧足不出戶,安靜地待在秋水苑里,仿佛那日在前院掀起驚濤駭浪的不是她。
沈家也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
沈文彬似乎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親生女兒,只派人送了些份例內(nèi)的衣物首飾過來,東西不算差,但也絕不出挑,透著公事公辦的敷衍。他本人未曾露面。
林氏更是將她視作洪水猛獸,巴不得她永遠縮在秋水苑里別出來礙眼,連日常請安都免了。
沈元澈倒是想來“警告”她一番,不知被誰攔下了。
只有沈月柔,在驚嚇過后,那點不甘和怨恨又如同春草般滋生出來。她習慣了眾星捧月,習慣了將沈家的一切視為己有,沈青梧的出現(xiàn)本就是一根刺,而那日的羞辱,更是讓她如鯁在喉。
她不敢再明著挑釁動刀子,卻有的是軟刀子磨人的法子。
這日清晨,沈青梧剛用過早膳——送來的飯菜明顯是冷了又熱的,粥碗邊緣凝著一層油皮,饅頭也又干又硬。
她沒動幾口,只喝了半盞溫水。
負責伺候她的,只有一個十二三歲名喚小蟬的小丫鬟,瘦瘦小小,看著怯懦,是府里最不受待見才被分派過來的。
“大小姐,您……您再用些吧?”小蟬看著幾乎沒動的飯菜,小聲勸道。
“不必?!鄙蚯辔喾畔卤K,“去打聽一下,府里今日可有新鮮牛乳?”
小蟬雖不解,還是應聲去了。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她才回來,手里空空,臉上帶著為難:“大小姐,廚房的管事媽媽說,今日的牛乳……都被二小姐院里的姐姐要去了,說是二小姐要用牛乳沐浴,滋養(yǎng)肌膚?!?/p>
沈月柔。
沈青梧眉梢微挑,沒說什么。
下午,沈青梧想找?guī)孜冻R姷乃幉模瑢懥藗€單子讓小蟬去府里藥房支取。不多時,小蟬空著手回來,眼圈有點紅。
“藥房的人說……說大小姐要的幾味藥,庫房里恰好沒了。還說……大小姐若身子不適,還是請府醫(yī)來看診更為妥當,免得……免得用錯了藥。”
恰好沒了?沈青梧列的單子里,有甘草、生姜這類最普通不過的東西。
用錯了藥?是怕她這個“鄉(xiāng)下來的”不懂裝懂,吃出毛病吧。
沈青梧看著小蟬委屈又害怕的樣子,淡淡道:“無妨?!?/p>
她起身,從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一個小小的針囊,里面插著長短不一、閃著銀光的細針。
“我出去走走?!?/p>
她沒帶小蟬,獨自一人出了秋水苑。
忠毅伯府占地頗廣,亭臺樓閣,假山池沼,移步換景。沈青梧看似漫無目的地閑逛,目光卻敏銳地掃過路旁的花草樹木。
行至一處花園角落,她停下腳步,視線落在一叢長勢旺盛、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上。
益母草。
她蹲下身,仔細看了看,又在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野生的地黃、薄荷。
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偌大一個伯府,精心打理的花園里,總有些“雜草”是除不盡的。而這些“雜草”,往往別有妙用。
她正凝神間,身后傳來一道嬌柔做作的聲音。
“喲,這不是姐姐嗎?蹲在這里做什么?可是在找什么……蟲子?”
沈青梧緩緩起身,回頭。
只見沈月柔帶著兩個貼身大丫鬟,正站在不遠處的石子路上,一臉“關(guān)切”地看著她。沈月柔今日穿了一身水紅色的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梳著精致的飛仙髻,簪著赤金點翠步搖,通身氣派,與那日哭哭啼啼的模樣判若兩人。
她款款走近,目光掃過沈青梧身上那件依舊是半新不舊的淺青衣裙,眼底閃過一絲輕蔑,隨即用繡帕掩了掩口鼻,仿佛聞到了什么不好的氣味。
“姐姐,這園子里的花草都是有專人打理的,有些東西臟,可別污了你的手?!彼Z氣溫柔,話里的刺卻毫不掩飾,“姐姐若是悶了,不如去我那里坐坐?我那里有新得的雨前龍井,還有宮里賞下來的點心,想必……姐姐在鄉(xiāng)下是沒嘗過的。”
她身后的兩個丫鬟發(fā)出低低的、壓抑的嗤笑聲。
沈青梧平靜地看著她,眼神像在看一株無關(guān)緊要的植物。
“牛乳沐浴,效果如何?”她突然問。
沈月柔一愣,沒明白她怎么突然問這個,下意識答道:“自是肌膚滑膩……”
“嗯?!鄙蚯辔帱c點頭,目光落在她刻意保養(yǎng)、涂著蔻丹的手指上,“下次可以試試用爛掉的果子或者餿水泡澡,效果或許更獨特,更能引人……矚目?!?/p>
沈月柔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爛果子?餿水?
她是在諷刺自己嗎?還是單純的粗鄙無知?
沒等她想明白,沈青梧的視線又轉(zhuǎn)向她發(fā)間那支赤金點翠步搖,步搖做工精巧,垂下的流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步搖不錯。”沈青梧語氣依舊平淡,“走路時當心些?!?/p>
沈月柔下意識地摸了摸步搖,不明所以。
沈青梧補充道:“晃得太厲害,容易招來蜜蜂。若是被蜇了臉……”
她沒再說下去,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后繞過僵在原地的沈月柔,徑直朝著花園另一頭走去。
沈月柔站在原地,只覺得一股邪火蹭地竄上頭頂,燒得她臉頰發(fā)燙。她什么意思?詛咒自己被蜜蜂蜇嗎?這個村婦!粗鄙!惡毒!
“小姐,您別生氣,大小姐她……她可能不懂這些……”一個大丫鬟小心翼翼地勸道。
“閉嘴!”沈月柔猛地甩開丫鬟的手,胸口劇烈起伏,盯著沈青梧背影的眼神幾乎要噴出火來。
她不懂?她看她是懂的太多了!
第一次交鋒,她拿著刀子,自己輸了陣。
這第二次,自己帶著丫鬟,占據(jù)地利人和,本想好好羞辱她一番,結(jié)果……結(jié)果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不是棉花,是打在了冰冷的石頭上,對方毫發(fā)無傷,反而硌得自己手生疼!
沈青梧!我們走著瞧!沈月柔捏緊了手中的繡帕,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