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為奕

夜色如墨，將景王府吞沒。連綿數(shù)日的秋雨終于歇了，只余下滿庭濕寒，浸入骨髓。

聽雪閣內(nèi)，沈驚瀾盤膝坐在寒石榻上，試圖導(dǎo)引內(nèi)力。距離那場刺殺已過去半月，“鎖魂針”的禁制依舊如附骨之疽，每每在他即將凝聚起一絲氣力時，便悍然擊散。汗水從他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鐐銬上，瞬間失去溫度。

那碗粥，他最終還是喝了。

不是屈服，而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活下去需要代價。蕭景珩說得對，他不能死，至少在大仇得報、找到兄長之前，他必須像野草一樣，從任何可能的縫隙里汲取養(yǎng)分，哪怕這養(yǎng)分來自仇敵。

這些時日，蕭景珩再未親自前來。只有固定的仆從送來飯食湯藥，以及一個沉默得像塊石頭的侍衛(wèi)負(fù)責(zé)更換他傷口的敷料。王府像一座運轉(zhuǎn)精密的囚籠，無聲地消磨著他的意志。

然而，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遠處隱約傳來喧嘩聲，火光在窗外一閃而過，隨即是兵刃交擊的銳響，雖短暫，卻清晰可聞。沈驚瀾猛地睜開眼，側(cè)耳傾聽。是王府內(nèi)部？出了什么事？

未及細(xì)想，聽雪閣的門被猛地推開！進來的卻不是平日送飯的仆從，而是兩名面生的黑衣護衛(wèi)，眼神銳利，動作迅捷。

“帶走！”其中一人低喝，不由分說，上前便用浸了藥水的布巾捂住沈驚瀾的口鼻。

是迷藥！沈驚瀾心中警鈴大作，奮力掙扎，但內(nèi)力受制，身體虛弱，那點反抗如同蚍蜉撼樹。刺鼻的氣味涌入，意識迅速模糊下去。在徹底陷入黑暗前，他只聽清另一人的半句話：

“……王爺有令，轉(zhuǎn)移要犯……”

**\* \* \***

再次恢復(fù)意識時，沈驚瀾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再是聽雪閣的冷寂，而是一間陳設(shè)雅致、暖香縈繞的臥房。身下是柔軟的錦褥，空氣中彌漫著安神香的氣息。他依舊戴著鐐銬，但長度足以讓他在房間內(nèi)有限活動。窗外，是高聳的宮墻與飛檐。

這里是……皇宮？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竟是多日未見的蕭景珩。他穿著一身親王常服，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深邃難測。

“醒了？”他走到床邊，目光掃過沈驚瀾腕間重新滲出血跡的紗布，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案杏X如何？”

“這是哪里？”沈驚瀾聲音沙啞，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蕦m大內(nèi)，戒備森嚴(yán)，蕭景珩為何將他帶至此地？

“本王的寢殿，永和宮偏殿?！笔捑扮裨诖策呑拢Z氣平靜，“昨夜王府遇襲，對方目標(biāo)明確，是沖著你來的?！?/p>

沈驚瀾心頭一震。沖他來的？他在世人眼中早已是已死之人，是誰……

“齊王?！笔捑扮裰苯咏o出了答案，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他不知從何處得知你未死的消息，欲除之而后快。王府已不安全。”

齊王！沈驚瀾瞳孔驟縮。那是與蕭景珩分庭抗禮的勢力，也是……可能與當(dāng)年鎮(zhèn)北侯府冤案有牽連的皇子之一！

“為何告訴我這些？”沈驚瀾盯著他，試圖從那平靜的面容下找出蛛絲馬跡?！拔矣譃楹螘谀愕膶媽m？”

蕭景珩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因為從此刻起，你是本王新收的影衛(wèi)，‘寒刃’。你的身份，只有本王與心腹知曉。留在本王身邊，是最安全的?！?/p>

影衛(wèi)？留在他身邊？

沈驚瀾幾乎要冷笑出聲。這算什么？從一個囚籠，換到另一個更華麗的囚籠？而且是以這種近乎羞辱的身份——抹去過去，成為他蕭景珩私有的工具。

“我若不答應(yīng)呢？”他聲音冰冷。

“你沒有選擇?！笔捑扮竦恼Z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齊王的人正在外面搜尋。離開這里，你活不過一個時辰。況且……”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聲音壓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意味：

“留在本王身邊，你才有機會接觸到更高層的秘密，包括……你一直想查的，鎮(zhèn)北侯府舊案。”

沈驚瀾的呼吸猛地一滯。鎮(zhèn)北侯府！他果然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巨大的震驚與一種被徹底看穿的羞恥感席卷了他。原來自己所有的隱忍、所有的秘密，在對方眼中，不過是一場透明的戲碼。

“你究竟想做什么？”沈驚瀾的聲音因壓抑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蕭景珩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沈驚瀾鎖骨下方一道陳年舊傷的疤痕，動作帶著一種審視物品般的專注，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流連。

“本王說過，不做虧本買賣?！彼驼Z，“你是一把難得的好刀，折了可惜。為本王所用，本王許你一個查明真相、手刃仇敵的機會?！?/p>

他的指尖冰涼，觸感卻像烙鐵，燙得沈驚瀾肌膚一顫。

“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現(xiàn)在離開，賭一賭自己的運氣，和齊王麾下高手的仁慈?！笔捑扮袷栈厥?，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仿佛在等待一個早已注定的答案。

空氣凝滯。沈驚瀾能聽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每一次搏動都帶著不甘與屈辱。成為蕭景珩的影衛(wèi)，意味著徹底的臣服，意味著他將失去最后的自我，成為對方手中一把沒有思想的刀。

可是……鎮(zhèn)北侯府上下百余口的冤屈，兄長不知所蹤的擔(dān)憂，還有齊王這條突然出現(xiàn)的線索……像無數(shù)條鎖鏈，將他牢牢捆縛。

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父親臨終前不甘的眼神，閃過母親將他推入密道時決絕的面容，閃過兄長與他分別時，那句“活下去，等我來尋你”的承諾。

良久，他緩緩睜開眼，眸中所有激烈的情緒已被強行壓下，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好?！?/p>

一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蕭景珩的唇角，終于勾起一個清晰的、滿意的弧度。那笑容不再溫潤，而是帶著獵人終于將珍稀獵物納入籠中的饜足。

“很好?！彼酒鹕恚皬慕袢掌?，你便住在這里?！i魂針’暫且留著，待你學(xué)會完全忠誠，本王自會為你解除?！?/p>

他走到桌邊，拿起一套折疊整齊的玄色影衛(wèi)服飾，放在床邊。

“換上它。今夜隨本王赴宴?！?/p>

**\* \* \***

夜幕降臨，宮燈次第亮起，將宮廷點綴得流光溢彩。

千秋殿內(nèi)，絲竹管弦，觥籌交錯。今日是貴妃壽宴，皇室宗親、勛貴重臣齊聚一堂，一派歌舞升平。

沈驚瀾穿著那身玄色影衛(wèi)服，臉上覆著半張與從前不同的銀質(zhì)面具，沉默地立于蕭景珩座席之后的陰影里。鐐銬已被取下，但“鎖魂針”的存在，讓他依舊虛弱，只能勉強維持站姿。影衛(wèi)的身份，更像是一層遮羞布，掩蓋著他作為“要犯”與“人質(zhì)”的本質(zhì)。

他的目光低垂，落在蕭景珩挺拔的背影上?？粗c各方勢力周旋，言笑晏晏，風(fēng)度翩翩。那些官員們敬畏地稱他“景王殿下”，諂媚地敬酒，仿佛昨夜王府的襲擊從未發(fā)生。

這就是權(quán)力中心。虛偽，冰冷，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他的存在，引來了不少探究的目光。一個陌生面孔出現(xiàn)在以嚴(yán)苛著稱的景王身邊，總是引人注目。尤其是對面席位上，那道來自齊王——一個面容陰鷙、眼神銳利的中年皇子——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時掃過他，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殺意。

沈驚瀾握緊了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酒過三巡，氣氛愈加熱絡(luò)。齊王忽然舉杯，向皇帝笑道：“父皇，今日母妃壽辰，兒臣偶得一北狄舞姬，舞姿堪稱一絕，特獻上為母妃助興?！?/p>

皇帝顯然頗有興致，準(zhǔn)了。

樂聲一變，帶著異域的風(fēng)情。一名身著赤紅舞衣，身段曼妙的蒙面舞姬翩然入場，隨著急促的鼓點旋轉(zhuǎn)、騰挪，舞姿大膽而熱烈，引得席間陣陣喝彩。

然而，沈驚瀾的瞳孔卻在舞姬入場瞬間驟然收縮！

那舞姬的步伐……不是普通的舞蹈步伐！那是北狄王室暗衛(wèi)用于近身刺殺的一種詭秘步法，融合了幻術(shù)與殺招，名為“赤練舞”！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蕭景珩。蕭景珩正端著一杯酒，唇角含笑，似乎全然沉浸在欣賞舞蹈之中，唯有握著酒杯的指尖，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分。

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

電光石火間，那舞姬已旋至御座前方！水袖揮灑間，一道幾乎肉眼難辨的寒光直刺皇帝咽喉！快得超乎想象！

“護駕！”

驚呼聲四起，侍衛(wèi)們反應(yīng)不及！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玄色身影比所有人更快！

不是沖向皇帝，而是如同鬼魅般，精準(zhǔn)地攔在了那寒光之前——是蕭景珩！他似乎早有預(yù)料，側(cè)身格擋，用手中玉杯擋住了那必殺一擊！

“咔嚓！”玉杯粉碎。

與此同時，沈驚瀾動了。不是出于對皇帝的忠誠，而是在那瞬間，他看到了舞姬袖中閃過的第二道寒光——那是一枚喂毒的短刺，目標(biāo)赫然是擋在皇帝前方的蕭景珩的后心！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蛟S是那半月來蕭景珩若有似無的“庇護”，或許是那句“許你查明真相”的承諾，又或許……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更復(fù)雜的原因。

他內(nèi)力受制，速度大減，只能奮力將蕭景珩向旁邊猛地一推！

“嗤——”

短刺沒能命中后心，卻深深扎入了沈驚瀾的右肩！劇痛瞬間傳來，帶著麻痹之感，是劇毒！

那舞姬見一擊不中，眼中閃過狠厲，還想再動，已被反應(yīng)過來的大內(nèi)侍衛(wèi)團團圍住，瞬間斃命于亂刀之下。

殿內(nèi)一片死寂，隨即是更大的混亂。

蕭景珩穩(wěn)住身形，猛地回頭，看到的是沈驚瀾踉蹌后退，肩頭插著短刺，鮮血迅速染紅玄衣的畫面。他臉上那慣常的溫潤面具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眼中是無法掩飾的震驚，以及……一絲迅速掠過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品明的慌亂。

“傳太醫(yī)！”他厲聲喝道，聲音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一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沈驚瀾。

沈驚瀾臉色慘白，冷汗涔涔，毒氣蔓延帶來的冰冷與肩頭的劇痛交織，讓他視線開始模糊。他看著蕭景珩近在咫尺的臉，那張總是從容不迫的臉上，此刻寫滿了真實的焦灼。

為什么？

他為什么要救他？

明明他該恨他，恨不得他死……

意識沉入黑暗前，他仿佛聽到蕭景珩在他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

“誰準(zhǔn)你……替本王擋的！”

**\* \* \***

永和宮主殿，燈火通明。

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處理完傷口，解了毒，再三保證沈驚瀾性命無虞后，才被揮退。

蕭景珩站在床邊，看著榻上因失血和毒性而昏迷不醒的人。玄色外衣已被除去，露出蒼白精悍的上身，肩頭纏繞的厚厚紗布刺目顯眼。

他臉上的焦躁已經(jīng)褪去，恢復(fù)了平日的深沉，只是眸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幽暗。

今日之局，本在他算計之中。齊王欲借北狄舞姬行刺，一石二鳥，既能除掉皇帝，又能嫁禍于他。他將計就計，本已安排好一切，只等在最關(guān)鍵時刻“救駕”，徹底扳倒齊王。

他算準(zhǔn)了舞姬的每一步，算準(zhǔn)了侍衛(wèi)的反應(yīng)，甚至算準(zhǔn)了皇帝的心態(tài)。

唯獨沒有算到，這個被他強行禁錮、理應(yīng)恨他入骨的沈驚瀾，會不顧自身安危，替他擋下那致命的一擊。

那一推，打亂了他完美的計劃，卻也……在他冰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顆足以掀起驚瀾的石子。

他伸出手，指尖懸在沈驚瀾毫無血色的唇瓣上方，最終卻緩緩落下，極輕地拂開他額前被冷汗濡濕的碎發(fā)。

“沈驚瀾……”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復(fù)雜情緒，“你究竟……是個怎樣的傻子?！?/p>

或者說，是他蕭景珩，從一開始，就看錯了這把“利刃”。

他以為他冰冷，他卻在絕境中報出真名，保留著最后的尊嚴(yán)。

他以為他仇恨滿盈，他卻在本可置身事外時，選擇了以身相護。

寢殿內(nèi)寂靜無聲，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響。蕭景珩就那樣坐在床邊，靜靜地注視著昏迷中的人，仿佛要透過那層脆弱的外殼，看清內(nèi)里灼熱而堅韌的靈魂。

許久，他對外面沉聲吩咐：

“去查。查那北狄舞姬的來歷，查齊王近日所有動向。還有……”

他頓了頓，目光依舊鎖在沈驚瀾臉上。

“將庫房里那株‘雪魄靈芝’取來?！?/p>

侍衛(wèi)領(lǐng)命而去。蕭景珩知道，“雪魄靈芝”是療傷圣藥，更能固本培元，對化解“鎖魂針”的副作用亦有奇效。用在此處，是補償，是獎賞，還是……別的什么，連他自己也尚未想清。

他只知道，從沈驚瀾推開他的那一刻起，有些東西，已經(jīng)徹底脫離了掌控。

棋盤依舊，但那顆原本被他視為棋子的“卒”，似乎已有了自行過河，攪動全局的力量。

而他對這顆“卒”的感覺，也從最初的“有趣”與“可利用”，變得愈發(fā)復(fù)雜難明。

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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