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過蓮花塢的青瓦白墻,將庭院里的荷葉染成深淺不一的墨綠。江楓眠坐在主廳的梨花木椅上,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盞邊緣,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眉宇間的沉郁。片刻后,他抬眸看向廳中坐著的少年少女,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今晚我會再清點十七人,明日你們便一同出發(fā)。阿洋留在此地,等師兄師姐歸來?!?/p>
江澄聞言點了點頭,雙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袖口。他向來不擅長與父親交流,此刻望著江楓眠鬢邊的銀絲,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極輕的應和。倒是魏無羨顯得自在許多,他將最后一口蓮子羹喝完,瓷勺在碗底清脆地碰了一下,笑著問道:“江叔叔,您就沒什么東西要囑咐我們,或是交給我們的嗎?”
江楓眠聞言莞爾,眼底的嚴肅散去幾分,語氣帶著幾分期許:“該給你們的,早就給過了。劍在身側,是你們的護身之器;訓在心中,是你們的立身之本。”
“哦!我知道了!”魏無羨眼睛一亮,立刻接話,“是‘明知不可而為之’,對不對?”
“你少曲解家訓!”江澄立刻皺眉警告,生怕魏無羨又生出什么出格的念頭,“這句話的意思,可不是讓你明知道要闖禍,還硬要去胡作非為!”
兩人話音剛落,一旁的薛洋便小聲嘟囔起來,眼神里滿是不甘:“阿洋也想去……”
“阿洋乖,在蓮花塢好好待著?!苯瓍掚x走上前,輕輕摸了摸薛洋的頭,語氣溫柔,“師兄師姐很快就回來了。”
“你們每次都這么說!”薛洋猛地抬起頭,眼眶微微泛紅,“之前在云深不知處待了三個月才回來,剛回來沒多久,你們又要去清談會,還不帶我,現在又要走……”話沒說完,他便轉身跑出了主廳,腳步里滿是委屈。
“阿洋,阿洋!”魏婷婷見狀立刻追了出去,穿過庭院里的回廊,終于在荷花池邊追上了薛洋。她輕輕拉住薛洋的胳膊,耐心解釋道:“不是師姐不帶你,是不夜天實在太危險了。到了那里,師姐能不能護住自己都難說,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師姐該怎么向江叔叔交代啊?”
“可是……”薛洋咬著嘴唇,聲音里還帶著哭腔,眼神卻依舊望著主廳的方向,滿是向往。
魏婷婷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也軟了下來,她蹲下身,與薛洋平視,認真地承諾道:“好了,師姐向你保證,我們很快就回來。等我們回來之后,就再也不走了,天天陪著你,好不好?”
“真的?”薛洋眼睛一亮,立刻問道。
“真的,一言為定?!蔽烘面眯χc頭,伸手擦去了薛洋眼角的淚珠??伤恢赖氖?,這句承諾,終究成了無法兌現的空話——他們都沒預料到,此行前往岐山,等待他們的會是怎樣一場滅頂之災,而這代價,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沉重到足以讓蓮花塢的暖陽徹底熄滅。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蓮花塢的碼頭便已經站滿了人。江楓眠將江澄、魏無羨、魏婷婷等人叫到身邊,仔細交代了路上的注意事項,從飲食起居到應對溫氏子弟的態(tài)度,事無巨細。交代完這些必要事宜后,他停頓了片刻,目光掃過眼前一張張年輕的臉龐,語氣鄭重:“云夢江氏的子弟,還不至于如此脆弱,經不起外界一點風浪。到了岐山,守住本心,莫要丟了江氏的風骨。”
魏婷婷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聲音帶著幾分堅定:“江叔叔,護山大陣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改良好了,若是有異動,可能不久后就要開啟。還有九瓣蓮銀鈴,我已經分發(fā)給了同行的每個人,您放心,我們一定會隨身攜帶,絕不讓它出現任何差錯。阿婷能力有限,只能做這么多了?!?/p>
“好孩子,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苯瓧髅呖粗烘面茫凵窭餄M是欣慰,隨即又染上幾分悵然,“若是蓮花塢真的躲不過這場生死大劫,我也認了?!?/p>
江厭離站在一旁,早已將準備好的干糧和吃食分裝成一個個包裹。她走上前,將包裹挨個塞進眾人懷里,從蜜餞果子到油紙包好的醬肉,滿滿當當,生怕他們在岐山吃不飽?!暗搅四沁呉遣粔虺?,就想辦法托人捎信回來,我再給你們寄過去。”她一邊塞一邊叮囑,眼眶微微泛紅,卻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二十名少年少女,每個人都背著沉甸甸的包裹,手里握著佩劍,站在船頭,朝著碼頭上的江楓眠、江厭離等人揮手告別。船槳劃開水面,激起層層漣漪,蓮花塢的輪廓漸漸在視線里模糊,最終化作遠方的一抹剪影。他們順著河流而下,日夜兼程,終于在溫氏規(guī)定的日期之前,抵達了位于岐山的指定教化司地點。
這里是一片開闊的平地,四周被溫氏的弟子嚴密把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壓抑的氣息。大大小小各家族的世家子弟已經來了不少,大多是各家的小輩,數百人聚集在一起,三三兩兩,或站或坐。不少人都是相識或臉熟的,此刻卻沒了往日的輕松談笑,只是低聲交談著,神色都帶著幾分凝重——顯然,他們都是被溫氏用不太客氣的方式強行召集來的,沒人知道接下來等待他們的會是什么。
魏無羨環(huán)顧四周,目光很快落在了人群的另一角,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看,姑蘇那邊果然也來人了。”
江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的一棵槐樹下,只有藍忘機一人站在那里。他的臉色比平日里更加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顯然是趕路時受了累,或是遭遇了什么變故。但即便如此,他依舊保持著一貫的姿態(tài),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背上的避塵劍靜靜躺著,與他一同孤身而立,四周仿佛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無人敢輕易靠近。
魏無羨本想上前同藍忘機打個招呼,畢竟在云深不知處時兩人也算有過交集??伤麆傔~出一步,就被江澄伸手按住了胳膊?!拔鹕露?!”江澄壓低聲音警告道,眼神里滿是警惕,“這里是溫氏的地盤,別惹麻煩?!蔽簾o羨無奈,只得停下腳步,遠遠地朝著藍忘機的方向揮了揮手,見對方沒有回應,才悻悻地收回手。
站在一旁的魏婷婷看著藍忘機的身影,心里卻泛起一陣不安。她之前改良護山大陣時,曾隱約察覺到云深不知處可能會有危險,為此還特意托人給藍氏送了消息,提醒他們多加防范??扇缃窨吹剿{忘機孤身一人出現在這里,她不禁有些擔憂:難道云深不知處還是被燒了?終歸是躲不過這場災禍嗎?她明明已經盡力了,卻還是什么都改變不了嗎?
魏婷婷不知道的是,她的擔憂其實并未完全成真。云深不知處并沒有被燒毀,只是藍忘機在云深不知處大陣開啟前,發(fā)現之前云夢江氏魏婷婷(等于魏無羨)送的九瓣蓮銀鈴掉在了路上,藍忘機便一路回去尋找,卻正好撞上了溫氏的追兵,最終寡不敵眾,被抓了起來。而藍曦臣也并沒有像她擔心的那樣攜書出逃,青蘅君也安然無恙,云深不知處終究是保住了。
就在眾人各懷心思的時候,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高聲的呵斥,打破了現場的沉寂?!岸冀o我站好!排成隊列,到高臺前面集合!”幾名溫家門生手持長刀,快步走了過來,眼神兇狠地掃視著眾人,語氣里滿是不耐煩,“不許交頭接耳!誰再說話,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眾人雖然滿心不滿,卻也不敢違抗,只得不情不愿地按照溫氏子弟的要求,排成整齊的隊列,朝著不遠處的高臺走去。魏婷婷等人也隨著人流向前移動,目光落在了高臺上的人身上。
高臺上站著一個少年,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模樣,穿著一身華麗的紅色錦袍,頭發(fā)用玉冠束起,卻依舊顯得有些凌亂,整個人透著一股莫名的油膩感。他雙手叉腰,站在高臺邊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眾人,臉上滿是趾高氣揚的神情,仿佛自己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君王。
“是溫晁。”江澄低聲對魏無羨和魏婷婷說道,眼神里滿是厭惡,“岐山溫氏家主溫若寒最年幼的兒子,最喜歡拋頭露面,之前不少場合都見過他,總愛在眾人面前顯擺自己。”
魏無羨順著江澄的話看向溫晁,嘴角撇了撇:“長得勉強能和‘俊’沾個邊,可惜這氣質太差,比藍忘機差遠了?!?/p>
溫晁似乎沒聽到下方的議論,他滿意地看著眾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現在開始,挨個繳劍!所有人把自己的佩劍交出來,由我們溫氏統一保管!”
“什么?”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騷動,一名來自聶氏的少年忍不住出聲抗議,“修真之人劍不離身,這是自古以來的規(guī)矩!你們憑什么要我們上交仙劍?”
溫晁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銳利地掃過下方的人群,厲聲問道:“剛才是誰在說話?哪家的子弟?有膽子說話,沒膽子站出來嗎?”
剛才出聲的那名聶氏少年頓時噤聲,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溫氏如今勢力滔天,若是真的惹惱了溫晁,不僅自己會遭殃,甚至可能連累整個家族。臺下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溫晁見狀,臉色才緩和了一些,他得意地笑了笑,語氣帶著幾分傲慢:“就是因為現在還有你們這種不懂禮儀、不懂服從、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壞了修真界的根子,我才特意召集你們來這里,好好教化一番?,F在就這么無知無畏,敢質疑溫氏的決定,要是不趁早給你們正正風氣,到了將來,還不得有人妄圖挑戰(zhàn)溫氏的權威、爬到我們溫家頭上來!”
這番話蠻橫無理,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反駁。如今岐山溫氏如日中天,實力遠超其他家族,各家都如履薄冰,生怕稍有不慎就會惹來滅族之禍。明知溫晁索劍是不懷好意,想要剝奪他們的護身之力,可眾人也只能忍氣吞聲,默默將佩劍解下來,遞給上前收劍的溫氏家仆。
魏無羨握著隨便劍的劍柄,指節(jié)微微泛白,眼神里滿是不甘。他剛想有所動作,就被江澄死死按住了胳膊?!澳惆次腋墒裁矗俊蔽簾o羨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滿。
“怕你亂來?!苯魏吡艘宦?,眼神卻依舊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這里是溫氏的地盤,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你要是敢動手,咱們云夢江氏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候怎么收場?”
“你想多了?!蔽簾o羨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語氣卻也緩和了幾分,“雖然這個溫晁油膩膩的,看著就讓人惡心,但我還沒傻到這個時候給咱們家添亂子。就算要揍他,也得選個合適的時機,比如晚上趁他單獨出門的時候,套個麻袋揍一頓,保證沒人知道是我干的。”
江澄聞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溫晁身邊的人是擺設嗎?你沒看到溫晁身邊那個男的嗎?”
魏無羨順著江澄的目光看去,只見溫晁身后右側站著一名男子,大約二三十歲的年紀,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穿著一身深色的衣服,神色漠然,周身散發(fā)著一股冷沉的氣勢,與溫晁的張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翱吹搅耍逓榭粗_實不低,不過容貌保持得可不怎么樣,臉上都有細紋了,看來是大器晚成的類型?!蔽簾o羨隨口評價道。
“他叫溫逐流,有個外號叫‘化丹手’?!苯蔚恼Z氣變得嚴肅起來,眼神里滿是忌憚,“是溫晁的貼身隨侍,專門負責保護溫晁的安全。這個人很可怕,你千萬別去惹他?!?/p>
“‘化丹手’?”魏無羨皺起眉頭,這個名號他似乎在哪里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不錯?!苯吸c了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了,“他那雙手掌可不是普通的手掌,能輕易化去修士的金丹。而且他為人狠毒,助紂為虐,之前幫溫氏……”
江澄的話還沒說完,魏婷婷就已經愣住了。她猛地看向溫逐流的方向,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她當然知道溫逐流,也知道“化丹手”這個名號意味著什么——就是這個人,將來會親手化去江澄的金丹,而哥哥魏無羨為了救江澄,才會選擇剖出自己的金丹,交給江澄,最終因為失去金丹,走投無路,才修了鬼道,成為了后來人人懼怕的夷陵老祖。
想到這里,魏婷婷的手心不禁冒出了冷汗。她看著溫逐流那張冷漠的臉,心里生出一股強烈的恐懼,卻又無能為力——她知道未來的走向,卻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一切。
三人都不再說話,只是平視著前方,目光復雜。這時,收劍的溫氏家仆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伸出手,眼神里帶著幾分催促。江澄率先將三毒劍解下來,遞給了溫氏家仆,魏無羨和魏婷婷也緊隨其后,將隨便劍和自己的佩劍遞了過去。看著佩劍被溫氏家仆收走,三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沒有了劍,他們就如同失去了翅膀的鳥兒,在這虎狼環(huán)伺的岐山,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