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搓了搓凍紅的指節(jié),把羽絨服脫下——里面只剩一件白襯衣,領(lǐng)口空蕩蕩,方便后期套林羨的臉。冷風順著脊背往下灌,他卻不敢顫,怕破壞肩線的“松弛感”。這是他第一次進主鏡頭,盡管明知正臉不會被保留。
“Action!”
雪被鼓風機卷起,像失控的柔光箱。姜予側(cè)身、回頭、垂眸,一氣呵成——那是他對著鏡子練了七十六次的“林羨式”凝視:三分眷戀,七分自持。監(jiān)視器里,沈硯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捕捉到意外的長焦。
“Cut?!蹦腥似鹕?,大衣下擺掃過地上的雪,留下一道墨痕。他走近,鞋底碾壓冰碴,聲音清脆。姜予下意識屏息,鼻尖先聞到冷杉與煙草混雜的味道。沈硯抬手,指尖懸在他耳側(cè),像要摘掉并不存在的雪粒,最終卻只掠過助聽器邊緣,低聲道:“明晚住家,地址發(fā)你?!?/p>
雪落在兩人之間,被體溫蒸成薄霧。姜予點頭,睫毛上的水珠墜下來,像無聲打板。
沈硯轉(zhuǎn)身,背影在雪幕里縮成一粒黑點。姜予這才后知后覺地顫抖,耳后助聽器重新開機,世界轟然涌入——鼓風機、軌道車、場務(wù)的吆喝,還有自己胸腔里那臺舊馬達,正發(fā)出滾燙的轟鳴。他低頭看腳尖,發(fā)現(xiàn)雪地上并排兩枚鞋?。阂幻妒亲约旱姆夹?,一枚是沈硯的定制切爾西——一長一短,卻詭異地平行,像兩條被強行拼接到同一卷膠片上的軌距。
遠處,副導合上場記板,金屬聲清脆——
“《雪夜》第一鏡第三十八次,過?!?/p>
無人知曉,這一聲“過”,在姜予心里被永久保留,成為后來紀錄片《替身日記》的片頭第一幀黑場字幕:
“我以為自己只是他白月光的影子,后來才明白——那一晚,我替他擋住了雪,也擋住了他真正想看清的光。”
雪更密了,像有人在上空撕碎了一床鵝絨。姜予把羽絨服重新裹上,拉鏈卻怎么也扣不上——手指僵得發(fā)紫,指甲邊緣泛著青。場務(wù)小跑著遞來暖寶寶,他搖頭謝絕,只將雙手插進袖口,像貓一樣團起自己。羽絨服領(lǐng)口一圈毛邊被雪打濕,黏在頸側(cè),冰涼得像一柄鈍刀,一點點割開皮膚,卻讓他莫名清醒:剛才那一眼,沈硯看的是他,還是透過他看林羨?這個問題像雪片一樣,落在滾燙的胸口,瞬間融化,卻留下刺骨的冷。
監(jiān)視器后,燈光師正在收柔光箱,金屬骨架合攏發(fā)出“咔啦”一聲,像關(guān)上一扇暗門。沈硯沒回房車,他站在軌道盡頭,背對眾人,低頭點煙?;饳C“嚓”地亮起,映出他半邊鼻梁,像被刀鋒削過,冷且薄。姜予遠遠望著,忽然想起表演課老師說過的話:“真正的演員,用眼神呼吸?!眲偛拍且幻耄置髀犚娚虺幍暮粑鼇y了——極輕,極短,像膠片上24格的一瞬,卻被他捕捉到。那一刻,他幾乎要破功,想喊“沈老師,是我,不是林羨”,可劇本不允許,身份不允許,連雪都不允許——雪太大,會蓋住所有聲音。
副導拿著平板過來,讓他簽字確認替身時長。姜予接過觸控筆,在“林羨”旁邊寫下自己的名字,小得像一粒塵埃。筆尖劃過屏幕,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像雪落在膠片上。他盯著那行字發(fā)呆——“替身演員:姜予(飾 林羨 少年版)”,括號里的內(nèi)容像一道裂縫,把他和沈硯隔在兩岸。平板反光,映出他凍得發(fā)青的嘴唇,他忽然扯出一個笑,像要把嘴角撕到耳根——笑自己竟敢貪心,妄想在別人的故事里做主角。
“發(fā)什么愣?還不去暖房?”副導拍他肩膀,掌心滾燙。姜予這才驚覺,雪已經(jīng)浸透鞋幫,襪子濕冷地裹在腳上,像一層冰殼。他道謝,轉(zhuǎn)身往棚外走,每一步都踩碎一塊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老式放映機轉(zhuǎn)動的齒輪。走到門口,他忍不住回頭——沈硯仍站在原地,煙只燃了半截,灰白的煙灰被風吹散,像未顯影的底片。男人忽然抬頭,目光穿過雪幕,與他短暫相接。姜予心頭一顫,耳機里適時響起助聽器的電流聲,“滋啦”一聲,像有人在黑夜里劃亮火柴,照亮他眼底尚未褪盡的眷戀。
他慌忙轉(zhuǎn)身,撞開門簾,沖進暖房。熱氣撲面而來,眼鏡瞬間起霧,世界變成一片朦朧的白。他摘下助聽器,攥在手心,金屬外殼被體溫焐得發(fā)燙。角落里,幾個群演圍著小太陽烤火,笑聲、罵聲混著玉米腸的焦香,像另一個宇宙。姜予縮進最里面的折疊椅,從背包里摸出一個小本子——封面磨損,內(nèi)頁密密麻麻記著“林羨”的習慣:挑眉角度、眨眼頻率、微笑時左唇角上揚0.5厘米……他翻到最新一頁,用凍僵的指尖寫下:
“12.23,雪,第38條。沈硯看我時,瞳孔放大0.2秒,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尚麓箨懖粫f話,只會沉沒?!?/p>
寫完,他合上本子,仰頭靠在墻板上。暖房的燈泡昏黃,燈絲微微跳動,像一顆不穩(wěn)定的心。他閉上眼,雪聲遠去,只剩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砰、砰、砰——那聲音越來越大,最后竟與片場打板聲重合。他忽然明白,從今晚起,他不再是單純的替身,而是沈硯表演里的一枚暗扣——看不見,卻決定了整件衣服的版型。這個認知讓他既興奮又恐懼,像站在懸崖邊,明知下一步是深淵,仍忍不住前傾。
窗外,雪還在下。片場的探照燈一盞盞熄滅,只剩最遠處那盞鈉燈,固執(zhí)地亮著,像黑夜里最后一格膠片,等待有人按下播放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