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草第三次開花時,修復室來了位特殊的客人。
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拄著雕花拐杖,拎著個褪色的藤箱,箱子上貼著張泛黃的標簽,字跡模糊,隱約能認出“霧隱山”三個字。她走進來的時候,目光在滿室的舊書舊紙間逡巡,最后落在窗臺上的蘭草上,渾濁的眼睛亮了亮。
“這花……”老太太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是從望川旅館挖來的吧?”
陳默正在修復一頁撕裂的古籍,聞言抬頭:“您認識?”
老太太笑了,嘴角的皺紋擠成一團:“何止認識。民國三十八年,我在那旅館住過三個月,沈先生親手給我端過蘭草茶,說能安神?!彼D了頓,指了指藤箱,“我來送樣東西,是當年落在旅館的,總覺得該物歸原主。”
藤箱打開時,一股混合著樟腦和霉味的氣息飄出來。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幾件舊衣物,一本磨破了角的《女誡》,還有個巴掌大的銅制長命鎖,鎖身上刻著“晚卿”兩個字,邊緣已經磨得發(fā)亮。
陳默的呼吸頓了頓,指尖撫過長命鎖。銅質冰涼,刻字的凹槽里嵌著些黑垢,像是被人常年攥在手里摩挲過。
“這是……”
“沈太太的?!崩咸难凵耧h向遠處,像是在回憶,“那時候她已經不大對勁了,總把這鎖揣在懷里,說‘寶寶會回來的’。有天夜里她跑出去,鎖掉在了走廊,我撿了收著,后來兵荒馬亂的,竟忘了還回去。”
陳默握緊長命鎖,鎖身的溫度似乎透過指尖滲進來,帶著股說不出的酸楚。晚卿的筆記里沒提過孩子,可這把鎖,卻藏著一個母親最痛的念想。
“她后來……”陳默想問得委婉些,卻不知道該怎么說。
“聽說掉進礦洞了。”老太太嘆了口氣,“沈先生瘋了似的找,找了三個月,最后在礦洞門口擺了個牌位,天天去上香。有人說他魔怔了,可我知道,他是在等?!?/p>
等什么?等一個回不來的人,還是等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
老太太又從藤箱底層翻出個信封,遞給陳默:“這是沈先生托我轉交的,說要是有天遇到晚卿的后人,就把這個給他們。我找了幾十年,前段時間在報紙上看到望川旅館拆除的新聞,提到了陳文山的名字,才打聽到這里?!?/p>
信封上的郵票已經泛黃,郵戳是民國三十九年的,收信人寫著“晚卿后人親啟”。陳默拆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紙,是沈硯之的字跡,卻比山志上的藥方潦草得多:
“晚卿,蘭草又開了,比去年旺。礦洞的水潭清了,我把你愛吃的野菊撒在岸邊,風一吹,像你當年穿的那件花旗袍。他們說你不會回來了,可我總覺得,你就在附近,在看我給你種的蘭草……”
字跡到這里戛然而止,末尾有個淡淡的淚痕,暈開了最后一個“草”字。
陳默的眼眶熱了。原來沈硯之不是在守旅館,是在守一個人的名字,守一段回不去的時光。那些關于菌孢子的克制之法,或許不是為了救人,是怕她回來時,看到的又是一片狼藉。
“老太太,您知道沈先生最后去哪了嗎?”
老太太搖了搖頭:“解放后我再去,旅館就空了。有人說他老死在里面了,也有人說他跟著礦洞的水流走了,去找沈太太了?!彼聪虼芭_上的蘭草,“不過現在看來,他大概是找到她了。你看這花,多像當年她窗臺上那盆?!?/p>
陳默望著蘭草,白花在陽光下輕輕搖曳,像是在點頭。
老太太走的時候,陳默把長命鎖給了她:“這東西,還是您收著吧。沈先生想讓晚卿看到的,或許不是鎖,是有人還記得他們。”
老太太愣了愣,接過鎖,顫巍巍地揣進懷里,像揣著個稀世珍寶。
那天傍晚,陳默給表叔打了個電話,說了長命鎖和沈硯之的信。表叔沉默了很久,說:“清明節(jié)我去礦洞那邊燒點紙,帶束野菊。”
掛了電話,陳默把沈硯之的信夾進晚卿的筆記里。兩張紙靠在一起,像是隔著近百年的時光,終于握住了彼此的手。
夜里下起了小雨,敲打著修復室的玻璃窗,像極了望川旅館的雨聲。陳默坐在窗邊,看著蘭草在雨里舒展葉片,突然覺得,那些所謂的“事件”,那些驚心動魄的對峙,或許都不是故事的重點。
重點是,有人在民國的秋夜里,為愛人采過野菊;有人在礦洞的水潭邊,等了近百年;有人在幾十年后,還惦記著把一把長命鎖還給它的主人。
這些藏在塵埃下的溫柔,才是霧隱山最深的秘密。
雨停的時候,月光鉆過云層,落在蘭草的花瓣上。陳默仿佛看到,沈硯之和晚卿站在月光里,一個捧著野菊,一個抱著蘭草,笑著朝他點了點頭,然后慢慢消散在風里。
他笑了笑,起身給蘭草換了盆新土。泥土是從霧隱山托表叔寄來的,帶著山里的濕氣和陽光的味道。
或許未來還會有新的“事件”,還會有藏著故事的舊物被送到這里。但陳默知道,他已經不怕了。
因為他明白,所有的黑暗背后,總有光在等著;所有的執(zhí)念盡頭,都藏著一絲溫柔。就像這株蘭草,能從廢墟里鉆出來,能在雨夜里開花,能把望川旅館的春天,帶到城市的窗臺上。
而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做完的事,總會以另一種方式,在時光里,慢慢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