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寄來的霧隱山泥土很沉，裝在一個粗布口袋里，袋口系著根紅繩，像山里人過年時掛的福袋。陳默把泥土倒在新花盆里，混著腐葉土攪勻，蘭草移進去時，葉片舒展了不少，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擔(dān)。

“這土是礦洞水潭邊挖的?！北硎逶陔娫捓镎f，“我撒野菊種子的時候順便裝了點，那邊的土肥，養(yǎng)啥活啥?！彼D了頓，聲音里帶著點神秘，“對了，上次拆旅館的工人說，在壁爐的煙囪里掏出個鐵盒子，鎖著的，我給你寄過去了，說不定是沈先生藏的寶貝?！?/p>

陳默掛了電話，心里有些發(fā)沉?！皩氊悺眱蓚€字總能勾起人的貪念，就像當(dāng)年的血玉，引著一波又一波人走向霧隱山的深淵。他不希望再有什么“寶貝”，攪亂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日子。

鐵盒子是一周后到的。巴掌大，銹得不成樣子，鎖孔里堵著黑垢，一看就有些年頭了。陳默沒找鑰匙，直接用鏨子撬開了盒蓋。

里面沒有血玉，也沒有黑木盒，只有一疊泛黃的信，和半塊干硬的野菊餅。

信是沈硯之寫給晚卿的，卻沒寄出去，都折成了小小的方塊，整整齊齊地碼在盒子里。陳默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沒寫地址，只畫了朵小小的蘭花。

“晚卿吾妻：今日雨，旅館的壁爐壞了，修了半宿才弄好。想起去年此時，你總愛坐在壁爐邊織毛衣，說火光烤著，線都軟和些。你織的那件藍毛線背心，我還穿著，就是袖口磨破了，想讓你補補，卻忘了……你已經(jīng)不在了。”

字跡力透紙背，墨色深處像是洇著淚。陳默捏著信紙的手有些發(fā)顫，這哪里是信，分明是一個男人對著空氣的呢喃。

第二封信里夾著片干枯的野菊花瓣：“后山的野菊開了，黃燦燦的一片。你說過要做野菊餅，放紅糖，甜絲絲的。我學(xué)著做了，卻總覺得不如你做的香，許是少了點什么。礦洞的水潭清了，我把餅掰了些撒進去，你若路過，嘗嘗看？”

陳默拿起那半塊野菊餅，硬得像石頭，卻隱約能聞到點淡淡的菊香。他突然想起晚卿筆記里寫的“他喝了三大碗排骨湯”，原來那些尋常日子里的煙火氣，早已刻進了沈硯之的骨血里。

一封封看下去，信里的字越來越淺，像是力氣一點點耗盡：“今日有人來投宿，說山下鬧了瘟疫，死了好多人。我把黑木盒鎖得更緊了，晚卿，你說那些孢子會不會順著水流下山？我怕……”“蘭草枯了，我換了盆新的，還是你喜歡的品種，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養(yǎng)活?！薄暗V洞的風(fēng)聲像你在哭，晚卿，是我沒照顧好你，你回來罵我吧，別躲著了……”

最后一封信只有一句話，寫在一張碎紙上，墨跡淡得幾乎看不見：“我好像也聽到那些聲音了，晚卿，等等我?！?/p>

陳默把信放回鐵盒，心里像堵了塊濕棉花，悶得發(fā)疼。他終于明白沈硯之不是被菌孢子困住的意識，是被自己的執(zhí)念困住了。他守著旅館，守著黑木盒，守著那些信和野菊餅，不過是想在漫長的歲月里，抓住一點和晚卿有關(guān)的痕跡。

而那所謂的“邪祟”，或許從來都不是菌孢子，是人心底的執(zhí)念——沈硯之的執(zhí)念，晚卿的執(zhí)念，林教授的執(zhí)念，蘇晴的執(zhí)念……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望川旅館，把所有人都拖進了黑暗里。

那天下午，修復(fù)室來了個年輕人，背著個巨大的登山包，說是從霧隱山來的，想找本關(guān)于山志的書。

“我爺奶是守山員，說以前山上有個旅館，老板特好，總給過路的人煮野菊茶?！蹦贻p人撓著頭笑，“我上周去爬山，在礦洞附近撿到個玻璃瓶，里面塞著張紙條，是幾十年前的字跡，說‘野菊花開了，等你來’，覺得挺有意思的，想查查這旅館的故事。”

陳默心里一動：“紙條還在嗎？”

年輕人從包里掏出個玻璃罐，罐口用軟木塞封著，里面的紙條已經(jīng)泛黃，字跡娟秀，是晚卿的筆跡：“硯之，野菊采了半籃，等你來煎茶。”

陳默的眼眶熱了。原來晚卿也等過沈硯之，在那些被孢子折磨的日子里，她也曾有過清醒的瞬間，也曾惦記著和愛人煎茶的約定。

“這旅館的故事很長。”陳默把《霧隱山志》遞給年輕人，“但不是什么恐怖故事，是關(guān)于……等待和念想的?！?/p>

年輕人翻著山志，看到沈硯之的藥方時，突然“咦”了一聲：“這方子我爺奶好像用過！說以前山里有人犯迷糊，喝幾劑野菊硫磺湯就好了，原來還有這來頭?！?/p>

陳默笑了。有些東西總在不經(jīng)意間流傳，就像沈硯之的藥方，晚卿的野菊，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在時光里活著。

年輕人走后，陳默把晚卿的紙條放進鐵盒，和沈硯之的信放在一起。玻璃罐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是把霧隱山的月光，也裝進了盒子里。

他給表叔打了個電話，說想再去趟霧隱山。

“開春去吧。”表叔在那頭說，“野菊要發(fā)芽了，咱們?nèi)シN點新的，讓水潭邊熱鬧點?！?/p>

陳默應(yīng)著，掛了電話，看向窗臺上的蘭草。新?lián)Q的泥土很肥沃，葉片邊緣冒出了點嫩綠的新芽，像個小小的驚嘆號。

或許他還會遇到新的“事件”，還會收到藏著故事的舊物。但他已經(jīng)不再害怕那些所謂的“秘密”和“黑暗”。

因為他知道，霧隱山的霧里，除了血玉和孢子，還有野菊和蘭草；望川旅館的塵埃下，除了骸骨和執(zhí)念，還有煎茶的約定和未拆的信件。

而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溫柔，從來都比黑暗更有力量。

陳默拿起水壺，給蘭草澆了點水。水珠落在新芽上，折射著窗外的陽光，亮得像顆小小的星子，在修復(fù)室的寂靜里，輕輕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