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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祭》—— 江停云回憶錄片段

梅邊柳邊

(一)

又是一年落雪時。

窗外的雪花,和十四年前長春城破那日,一般無二。它們靜靜飄落,覆蓋了這座新生城市的喧囂與瘡痍,世界一片純白寂靜。可這寂靜,于我而言,是這世上最鋒利的刀,總能輕易剖開時光堅硬的殼,讓我看見那片永不愈合的血肉模糊。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民國二十年,沈陽城那個秋意蕭瑟的傍晚。慶豐戲院的后臺,空氣里浮著脂粉和油彩的甜香,那是屬于他的,林暮雪的味道。他坐在鏡前,慢條斯理地卸下濃墨重彩,露出那張清俊得讓日月都失色的臉。我倚在門框上看他,覺得世間風(fēng)月,大抵都該是這般模樣。

他轉(zhuǎn)過身,眼底有水波流轉(zhuǎn),對我說:“若是勝利了,我想跟你共同賞一場雪?!?/p>

那時,炮火還在關(guān)外隱隱醞釀,我們都還天真地以為,勝利會來得很快,冬天也會來得很快。我甚至在心里偷偷勾勒過那樣的畫面:雪落滿庭,他披著大氅,呵著白氣,眉眼彎彎地對我笑,或許還會即興哼唱一段《牡丹亭》。我只需在一旁看著,便覺得一生圓滿。

我怎么會想到,那一句輕飄飄的約定,竟會用盡我們一生的運氣,最終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潦草兌現(xiàn)。

(二)

戰(zhàn)火一起,風(fēng)花雪月便成了最奢侈的妄想。

他的戲臺,從流光溢彩的劇院,搬到了危機四伏的暗處。那拋慣了水袖、蘭花指捻遍風(fēng)情的雙手,開始傳遞帶著死亡氣息的紙片。我曾無數(shù)次在暗處看他周旋于那些魑魅魍魎之間,言笑晏晏,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風(fēng)情,可我知道,那風(fēng)情底下,是繃緊的弦,是淬了冰的刃。每一次看他從容謝幕,回到后臺時那瞬間卸下偽裝、蒼白疲憊的臉,我的心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而我,則徹底沉入黑暗。槍是我的筆,硝煙是我的墨,我在血與火的書頁上,書寫著對這片土地最笨拙也最決絕的愛。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地點也變幻不定。有時是在廢棄的倉庫,借著月光,貪婪地看清對方臉上新添的傷痕;有時是在行進的火車悶罐車廂里,在車輪的轟鳴中,交換一個短暫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擁抱。

我記得有一次,他發(fā)著高燒,卻為了傳遞一份緊急情報,硬撐著唱完了全場。我在約定的破廟里找到他時,他已經(jīng)燒得意識模糊,蜷在干草堆里,身體燙得像塊火炭。我把他緊緊抱在懷里,用體溫去暖他。他在我懷里發(fā)抖,嘴里喃喃著戲文,一會兒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一會兒又變成含糊的“停云……冷……”

那一刻,我恨透了這戰(zhàn)爭,恨透了這讓我們連相擁取暖都要偷偷摸摸的世道。我吻著他滾燙的額頭,在心里發(fā)誓,等勝利了,一定要把他失去的溫暖,千倍百倍地補給他。

可我終究,食言了。

(三)

長春城破前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漫長,也最短暫的時光。漫長是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著絕望和等待;短暫是因為,當我終于找到他,抓住他的手,以為可以帶他離開這地獄時,屬于我們的時間,竟然只剩下那么幾步路的距離。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子彈穿透他身體時,那一聲悶響。很輕,輕得幾乎被周圍的槍炮聲淹沒,卻又那么重,重得瞬間砸塌了我的整個世界。

他推開了我,用他那唱慣了婉轉(zhuǎn)戲文、本該不染塵埃的身軀,為我擋住了那顆致命的子彈。

我抱著他,看著他月白色長衫上迅速蔓延開的血色,那么紅,紅得像他當年在臺上,眉心點就的朱砂痣??赡侵焐梆胧窍矐c,是風(fēng)華,而這紅色,是掠奪,是終結(jié)。

他想對我笑,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安慰我,就像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可他只是扯動了嘴角,溢出的卻是鮮紅的血沫。我徒勞地用手去捂,那溫?zé)嵴吵淼囊后w,卻爭先恐后地從我的指縫間涌出,帶走他生命的溫度。

然后,雪就落了下來。

潔白的,輕盈的,一片一片,落在他逐漸失去神采的眼眸上,落在他蒼白的臉頰上,落在我被鮮血染紅的手上。

天地皆白,萬物寂靜,仿佛在為他的離去舉行一場最盛大,也最殘酷的葬禮。

“你看,下雪了?!?/p>

我對他說。聲音嘶啞得不像我自己。

可他看不見了。他再也看不見,我們共同期待了十四年的這場雪。

那本他貼身藏著的《牡丹亭》,被風(fēng)翻到“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真是……好一個諷刺的讖語。他終究,沒能傍在我這棵“柳”邊。梅邊柳邊,皆成空談。

(四)

勝利到來的歡呼,于我,只是更深的寂寥。

人們走上街頭,淚流滿面,慶祝新生。我站在洶涌的人潮里,卻只覺得渾身冰冷。這用無數(shù)鮮血和生命換來的山河重光,這沒有了他的勝利,對我而言,算什么勝利?

我?guī)е墓腔?,離開了長春。我沒有把他葬在任何地方,只是用一個青瓷壇子裝著,放在我的床頭。這樣,每個夜晚,我還能感覺他陪在我身邊。偶爾,我會對著壇子,絮絮叨叨地說些話,說外面的變化,說我們又打了勝仗(雖然他已不在乎),說……今天又下雪了。

又是一年冬,雪落無聲。

暮雪,你看見了吧?

這雪,和我們當年想象的一樣潔白,一樣安靜。只是,再沒有那樣一個人,會眉眼含笑著對我說:“停云,看,下雪了。”

我的指尖,仿佛還殘留著你臉頰最后那點冰冷的觸感。這世間的雪,年年都會落下,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場雪,在民國三十四年的長春,已經(jīng)徹底落完了。

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冬。

—— 江停云 于一九五零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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