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渡我

長沙的初夏，天氣已然帶上了黏膩的熱度。午后的陽光被高聳的玻璃幕墻切割成碎片，灑在擁堵的車流上，泛著刺眼的白光。空氣里彌漫著尾氣、灰塵以及某種躁動不安的城市氣息。

西門汶泗坐在他那輛亮黃色的蘭博基尼Aventador里，修長的手指有些不耐煩地敲擊著碳纖維方向盤。車窗外是紋絲不動的車龍，鳴笛聲零星響起，更添煩躁。他今天穿了一件寬松的Visvim象牙白棉麻襯衫，下身是條做舊風(fēng)格的靛藍(lán)牛仔褲，腳上一雙Golden Goose的小臟鞋，與他這輛極具攻擊性的超跑形成一種刻意為之的隨意反差。那一頭精心打理過的金色卷毛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的涼風(fēng)下微微拂動，襯得他本就白皙的膚色幾乎透明。

他按下車窗，想透口氣。手腕上那塊百達(dá)翡麗鸚鵡螺反射出一道銳利的光。他從置物格里摸出那盒中南海藍(lán)莓爆珠，抽出一支點燃。清涼的藍(lán)莓味瞬間壓下了喉間的些許焦躁，但心底那一片巨大的空虛，卻不是什么外物能夠填滿的。

回國快半年了，日子過得像漂浮在溫吞水里的軟木塞。爺爺奶奶家的大宅很舒適，妹妹的饃饃店偶爾能帶去點新鮮感，狐朋狗友的派對也從不缺席。但每當(dāng)喧囂落盡，那種從日本帶回來的、浸入骨髓的游蕩感便會重新將他包裹。他不知道自己想抓住什么，直到——

視線無意間掃過右側(cè)后視鏡。

一輛……微型車？通體被噴繪成了深靛藍(lán)色，上面用更深的近乎黑色的線條，勾勒出洶涌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渦紋樣。那圖案不像尋常的車貼，帶著手繪的粗糲感和某種原始的、神秘的力量感。車頂甚至還滑稽地貼著一個迷你道觀飛檐式的裝飾。

是五菱宏光mini。一輛被改裝得……如此詭異的五菱宏光。

西門汶泗挑了挑眉，覺得有點意思。這審美，很獨特。獨特到近乎悲壯。

他的目光越過那奇特的涂裝，試圖看清駕駛座上的人。車窗降下了一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縷墨黑的長發(fā)，像瀑布一樣，幾乎要垂到座椅下方。隨后，他看見了一只夾著香煙的手，搭在車窗沿上。手指纖細(xì)蒼白，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沒有涂任何甲油，像初春的玉筍。她抽的是黑利群，濃烈的煙草味隱隱約約地飄過來，與他口中清甜的藍(lán)莓味形成了鮮明的對峙。

他看不清她的全臉，只能看到一個蒼白的、線條清冷利落的側(cè)臉輪廓。她的額頭很飽滿，似乎……隱約能看到一個微微隆起的骨骼結(jié)構(gòu)。伏羲骨？西門汶泗腦子里莫名閃過這個詞，還是小時候聽信風(fēng)水的奶奶隨口提過一嘴，說長這種骨頭的人，心思深，帶孤性。

就在這時，前方的車流似乎松動了一下。

西門汶泗幾乎是本能地掛擋，低沉的引擎轟鳴聲如同野獸蘇醒，黃色的車身猛地向前一竄。他習(xí)慣了這種瞬間的爆發(fā)力，也習(xí)慣了周圍車輛為之側(cè)目乃至避讓的反應(yīng)。

然而，就在他車頭即將完全超越那輛五菱宏光mini的瞬間——

“哐——！”

一聲不算劇烈，但絕對清晰的金屬摩擦聲響起。

蘭博基尼的右后側(cè)車門下方，與五菱宏光mini的左前保險杠，發(fā)生了一次親密的、也是災(zāi)難性的接觸。

黃色的車門上，留下了一道從深到淺、長約二十公分的猙獰劃痕，邊緣甚至有些微微凹陷。而那輛五菱宏光的前保險杠，則干脆利落地崩開了一道裂口，漆皮翻卷，露出底下黑色的塑料底材。

世界仿佛靜止了一秒。

西門汶泗猛地踩下剎車，拉上手剎。他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長腿一邁，走了下來。185公分的身高在車旁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他繞到車后，看著那道刺眼的傷痕，眉頭緊緊鎖起。這車他剛提不久，算是他回國后父母給的“安撫品”之一。

這時，五菱宏光的駕駛座車門也打開了。

首先落地的是一雙簡單的黑色平底布鞋，然后是一截纖細(xì)的腳踝。

她站直了身子。

166公分的身高在女生中不算矮，但在他面前，依然顯得有些嬌小。及臀的墨色長發(fā)隨著她的動作如綢緞般晃動，幾縷發(fā)絲拂過她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臉頰。她穿著一條灰藍(lán)色的亞麻長裙，款式極其簡單，甚至有些古樸，外面罩著一件月白色的寬大薄紗開衫。整個人透著一股與這個喧囂都市格格不入的疏離和……陳舊感，像是從某幅古畫里走出來的仕女，眉宇間卻鎖著化不開的陰郁。

現(xiàn)在，西門汶泗看清了她的正臉。

淡如遠(yuǎn)山的眉，眼型是微微上挑的鳳眼，本該是嫵媚的，可那雙瞳孔里卻像是蘊了兩潭深秋的寒水，幽深、沉寂，沒有驚愕，沒有慌張，甚至連一絲尋常人該有的情緒波動都找不到。她的鼻梁很高，中間有一個微微隆起的駝峰，為這張清冷的臉平添了幾分倔強和硬朗。嘴角天然地向下微抿著，仿佛對這世間的一切都帶著一種悲憫的……或者說是厭倦的態(tài)度。

最引人注目的，確實是她的額頭。那個被稱為“伏羲骨”的隆起，在她光潔的皮膚下清晰可見，像一枚小小的、神秘的印章，蓋住了她的智慧，也似乎封印了她的情感。

她甚至沒有先去看自己車的損傷，而是平靜地、帶著一種審視意味的，將目光從蘭博基尼的劃痕，緩緩移到了西門汶泗的臉上。

那眼神，讓西門汶泗的心臟莫名地、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不是憤怒，不是驚艷，而是一種……被什么東西瞬間擊中的感覺。仿佛他混沌了二十二年的生命，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這樣一雙眼睛的凝視。

“你全責(zé)。”她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一點沙啞，像山谷里掠過的冷風(fēng)，沒有任何起伏。

西門汶泗回過神來，那股大少爺?shù)钠夂突觳涣叩膭艃河悬c想冒頭，但對著這樣一雙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些慣常的傲慢和刁難竟然有些使不出來。他深吸一口煙，吐出淡淡的藍(lán)莓味煙霧，試圖找回自己的節(jié)奏。

“美女，你這車……挺別致啊?！彼读顺蹲旖?，露出一抹介于玩味和嘲諷之間的笑，“變道不注意觀察？”

“你在實線區(qū)域加速超車，未確保安全?！彼恼Z氣依舊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客觀事實，“交通法第一百零四條，第二款。”

西門汶泗一愣。他沒想到對方這么冷靜，還能直接搬出交規(guī)條款。他瞇了瞇那雙漂亮的杏眼，仔細(xì)打量她。她看起來太年輕了，但這身氣質(zhì)和這份冷靜，又透著一股遠(yuǎn)超年齡的成熟和……詭異。

“嗬，懂的還挺多。”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她，試圖用身高和氣勢給她壓力，“那你知不知道，我這車補一道漆，夠你買十輛新的五菱宏光？”

他身上的香水味——某種清冷的木質(zhì)調(diào)混合著他指尖的藍(lán)莓爆珠味道——撲面而來。

徐婻正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不是因為他話語里的輕蔑，而是因為這過于具有侵略性的氣息。她微微后退了半步，不是畏懼，更像是為了拉開一個讓她感到舒適的安全距離。

“責(zé)任判定，與車輛價值無關(guān)?！彼瓜卵鄄€，目光落在他襯衫領(lǐng)口那顆精致的母貝紐扣上，聲音依舊沒有波瀾，“報保險，或者私了。你決定?！?/p>

她的這種完全不受挑釁、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反而讓西門汶泗有一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他習(xí)慣了周圍人或奉承、或畏懼、或激動的反應(yīng)，唯獨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徹底的漠然。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她左手的手腕上，戴著一串深褐色的木料珠子，看不出具體材質(zhì)，但打磨得十分光滑，間或穿著幾顆更小的、似乎是某種果實核雕刻成的配件。不像尋常女孩戴的首飾，倒像是……某種宗教用品？

這個發(fā)現(xiàn)，結(jié)合她這身打扮和詭異冷靜的氣質(zhì)，讓西門汶泗心中的好奇如同藤蔓般瘋狂滋長。

“行啊，”他忽然改變了主意，那股惡劣的、想要逗弄她的心思占了上風(fēng)。他拿出手機，晃了晃，“私了也行。加個微信，轉(zhuǎn)賬給你?！?/p>

他以為她會拒絕，或者至少會猶豫。

然而，徐婻正只是抬眼看了看他，那眼神依舊古井無波。然后，她也拿出了手機，一個屏幕甚至有些細(xì)微裂紋的舊款國產(chǎn)手機。她熟練地調(diào)出微信二維碼，遞到他面前。

“維修費用，預(yù)估一千五。多退少補?！彼恼Z氣，像是在對一臺ATM機說話。

西門汶泗看著她那個與自身氣質(zhì)格格不入的、堪稱破舊的手機，以及屏幕上那張色彩暗淡的二維碼，動作頓了一下。他掃了碼，發(fā)送了好友申請。

她的微信頭像，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隱約能看到墨色中心有一個極細(xì)的、白色的、旋轉(zhuǎn)的圖案，像是……太極？又不太像。微信名只有一個字：【歸】。

“徐婻正?！彼ㄟ^了他的申請，并且直接發(fā)來了自己的名字。干脆利落，不帶任何寒暄。

“西門汶泗?！彼貜?fù)，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存下備注。然后，他直接轉(zhuǎn)賬了三千塊。

徐婻正的手機響起了提示音。她看了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多了?！?/p>

“剩下的，”西門汶泗收起手機，目光落在她那雙鳳眼上，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和……執(zhí)著，“算精神損失費。畢竟，嚇到你了。”

他說這話時，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卻藏著點不易察覺的、想要看她反應(yīng)的期待。

徐婻正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長時間地直視他的眼睛。她的瞳孔顏色很深，近乎純黑，里面像是蘊藏著無盡的風(fēng)暴，卻又平靜得可怕。她看了他幾秒，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故作輕松的表象，直抵他內(nèi)心深處那片無聊的空虛。

然后，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低下頭，操作了一下手機。

西門汶泗的手機立刻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

【“歸”已退還你的轉(zhuǎn)賬】

下面是一條新的消息，金額是一千五百元整。

“預(yù)估費用，一千五?！彼貜?fù)了一遍，聲音清冷如初，“我的車，我自己會修。不勞費心?！?/p>

說完，她不再看他，轉(zhuǎn)身拉開車門，重新坐回了那輛貼著“歸墟”貼紙的五菱宏光駕駛室。動作流暢，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喂！你……”西門汶泗下意識想叫住她。

但徐婻正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車門，系好安全帶。她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輛價值不菲的蘭博基尼和它的主人，只是目視前方，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啟動了她那輛小破車，引擎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然后，在逐漸開始流動的車流中，她熟練地打方向，從那道剮蹭的現(xiàn)場，從他的視線里，毫不留戀地駛離。

就像一滴水，融入了茫茫車海，再無痕跡。

只剩下西門汶泗一個人站在原地，手指間夾著的藍(lán)莓爆珠已經(jīng)燃到了盡頭，灼熱的溫度燙到了他的手指。

他猛地甩掉煙頭，看著那輛黃色超跑上的劃痕，又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那個孤零零的【歸】字，以及那條被退回的一千五百塊轉(zhuǎn)賬記錄。

一種前所未有的、復(fù)雜的情緒涌上心頭。是挫敗，是惱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徹底無視、被徹底剝離出對方世界之外的……茫然和……不甘。

他西門汶泗，從小到大，憑借家世、財富、外貌，無往而不利。他習(xí)慣了成為焦點，習(xí)慣了被注視，被追逐?？山裉欤谶@個開著五菱宏光、抽著黑利群、眼神像死水一樣的女人面前，他所有的光環(huán)都失效了。

她看他，和看路邊的電線桿、看擁堵的車流，沒有任何區(qū)別。

這種認(rèn)知，像一根尖銳的刺，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了他二十二年來一直空虛而傲慢的心臟深處。

“徐、婻、正。”他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舌尖仿佛嘗到了一種混合著煙草、藍(lán)莓和某種檀香灰燼的、苦澀又奇異的口感。

身后的車流再次不耐煩地鳴笛。

西門汶泗深吸一口氣，拉開車門坐了回去。他沒有立刻啟動車子，而是點開了徐婻正的朋友圈。

一片空白。

沒有動態(tài)，沒有簽名，沒有背景圖。只有那片濃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頭像。

“歸墟……”他喃喃自語，想起了她車身上那兩個古體字。他拿出手機，搜索這個詞。

《列子·湯問》：“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p>

無底之谷，眾水匯聚之處，萬物終結(jié)與歸宿之地。

西門汶泗盯著屏幕上的解釋，久久沒有動彈。窗外，長沙城的喧囂依舊，陽光炙熱，但他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悄然爬升。

這場看似普通的剮蹭事故，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沒有在她那里激起半分漣漪，卻在他這片看似繁華、實則荒蕪的生命湖泊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并不知道，從這個瞬間開始，他已然站在了那座名為“歸墟”的深淵邊緣。

而他，將義無反顧地，縱身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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