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爺爺奶奶位于城北幽靜處的獨棟小院時,已是傍晚。夕陽給白墻黛瓦的中式別墅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光暈,院子里那幾株老桂花樹在微風(fēng)中沙沙作響,與幾個街區(qū)外的車水馬龍仿佛是兩個世界。
西門汶泗把車停在車庫最外側(cè),那道猙獰的劃痕在柔和的夕照下依舊刺眼。他沒有立刻進屋,而是靠在車門上,又點了一支藍莓爆珠。清涼的煙霧吸入肺腑,卻沒能驅(qū)散心頭那股莫名的煩躁。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手機屏幕上那個【歸】字的冰冷觸感。
“汪汪!”
一陣歡快的犬吠聲由遠及近,一只胖乎乎的柯基扭著標(biāo)志性的電動馬達臀,炮彈似的從屋里沖了出來,親熱地蹭著他的褲腿。這是“公爵”,他回國時從朋友那兒抱來的,算是他游蕩日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溫暖陪伴。
他彎腰揉了揉公爵毛茸茸的腦袋,小家伙立刻舒服地瞇起了眼,發(fā)出嗚嗚的撒嬌聲。
“喲嗬!咱們家的空軍一號返航了?”一個洪亮中帶著戲謔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西門汶泗抬頭,看見爺爺西門汶斶正背著手站在臺階上。老爺子年近八十,身板依舊挺直如松,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改成的短褂,眼神銳利,精神矍鑠。他年輕時是空軍王牌,退休多年,那股子飛行員特有的爽朗和“匪氣”絲毫未減。
“爺爺,”西門汶泗扯出個笑,“什么空軍一號,堵車堵得跟停車場似的?!?/p>
西門汶斶踱步過來,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蘭博基尼車門上的劃痕,眉頭一挑:“嗯?掛彩了?空戰(zhàn)轉(zhuǎn)地面遭遇戰(zhàn)了?戰(zhàn)損情況匯報一下!”
這時,奶奶司徒得一也聞聲走了出來。她穿著件淺灰色的真絲襯衫,戴著金絲邊眼鏡,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氣質(zhì)溫婉中透著科研工作者特有的嚴謹。她手里還拿著本翻到一半的分子生物學(xué)外文期刊。
“小泗回來了?”她聲音柔和,目光落在車痕上,閃過一絲了然,但更多的是關(guān)心,“人沒事吧?沒跟人起沖突吧?”
面對爺爺奶奶風(fēng)格迥異卻同樣真切的關(guān)心,西門汶泗心頭的郁氣散了些?!皼]事,奶奶,就一點小剮蹭,對方也沒計較?!彼亟忉尩?,下意識隱瞞了徐婻正那過于“特別”的存在。
“沒計較?”西門汶斶嗓門又提了起來,繞著車走了一圈,嘖嘖兩聲,“這傷,看著不像善茬兒啊。對方什么車?沒訛?zāi)惆???/p>
“一輛……五菱宏光。”西門汶泗如實回答。
“五菱宏光?”西門汶斶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孫子的肩膀,“可以啊小子!你這蘭博基尼首殺,貢獻給國民神車了?這戰(zhàn)績,夠你在你那幫狐朋狗友里吹半年了!”
司徒得一無奈地看了老伴一眼,柔聲對孫子說:“人沒事就好,車壞了就修。快進屋洗手吃飯,今天燉了你愛喝的石斛陳皮豬肚湯。湉湉也快回來了?!?/p>
提到妹妹,西門汶泗才想起,今天好像是說好了要去她店里看看。
晚飯的氛圍是西門家難得的溫馨。西門汶斶興致勃勃地回憶著當(dāng)年開戰(zhàn)斗機的驚險故事,司徒得一則不時給孫子夾菜,詢問他最近有沒有什么打算,總不能一直這么閑著。西門汶泗心不在焉地應(yīng)著,味同嚼蠟,腦海里反復(fù)閃過的,卻是那雙沉寂如古井的鳳眼,和那縷幾乎垂到地上的墨色長發(fā)。
“哥,你魂兒丟啦?”坐在對面的西門汶湉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她今天穿了件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素面朝天,卻依然清麗動人,確實有幾分日系女神綾瀨遙那種干凈溫婉的氣質(zhì)?!案阏f話呢,待會兒去我店里幫幫忙唄,今天試新品,忙不過來?!?/p>
西門汶泗回過神來,嚼著糯嘰嘰的烏葉飯,看著妹妹:“又弄什么黑暗料理了?”
“什么黑暗料理!”西門汶湉不滿地嘟嘴,“是新中式創(chuàng)意饃饃!‘まんとう饅頭’可是要打造成網(wǎng)紅店的!今天試的是……嗯,你先別問,去了就知道!”
飯后,西門汶泗被妹妹拉著出了門。他沒有開那輛受傷的蘭博基尼,而是開了家里另一輛相對低調(diào)的SUV。
西門汶湉的店開在大學(xué)城附近的一條文藝小街上,店面不大,原木色的裝修,暖黃色的燈光,門口掛著“まんとう饅頭”的日文和中文招牌,透著幾分清新和雅致。還沒走近,就聞到一股混合著麥香、奶香和淡淡甜味的溫暖氣息。
店里果然很忙,幾個兼職的大學(xué)生店員腳不沾地。透明的操作間里,可以看到一個個造型別致的饅頭正在被制作出來,有做成土豆、豬鼻子形狀的,也有染了斑斕汁顏色、像梨頭一樣的。
“老板回來啦!”一個店員看到西門汶湉,打招呼道。
“嗯,這是我哥,來當(dāng)苦力的?!蔽鏖T汶湉笑嘻嘻地把西門汶泗推進操作間,“哥,你去幫小懿他們打包,或者去后面揉面!”
西門汶泗看著眼前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有些手足無措。他這輩子進廚房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更別提揉面做饅頭了。他站在那里,一身昂貴的休閑裝與周圍的面粉、蒸籠格格不入,那頭金色卷毛在暖光下像個走錯片場的偶像明星。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簡單的打包工作。笨拙地學(xué)著店員的樣子,將晾涼的饅頭裝進印有店標(biāo)的紙袋里。指尖沾上了柔軟的觸感和淡淡的甜香,這種體驗對他而言,陌生又新奇。
忙過一陣,高峰期稍歇。西門汶湉端著一杯玫瑰木姜子冰拿鐵和一個剛剛出鍋、造型像三角包的抹茶糯糯角走過來,塞給哥哥:“喏,嘗嘗,抹茶麻薯黑米餡兒的?!?/p>
西門汶泗接過,咬了一口。松軟帶著微苦的外皮,糯嘰嘰的麻薯混合著黃油香氣的黑米,味道意外地不錯。他靠在柜臺邊,慢慢吃著,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窗外街景。
然后,他的動作頓住了。
就在斜對面,隔著大約四五個店鋪的位置,有一間門面格外不同。它的招牌不是常見的燈箱或霓虹,而是一塊深色的原木,上面用瘦金體刻著兩個古字——歸墟。字體瘦硬,透著一股孤峭的勁兒。
門面是深邃的靛藍色,櫥窗里沒有展示商品,而是懸掛著幾幅裝裱好的、線條繁復(fù)而神秘的圖案畫作,像是某種古老的圖騰,又帶著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張力。透過干凈的玻璃門,可以看到里面暖色調(diào)的燈光,和隱約的人影。
是她的店。
那個叫徐婻正的女人。那個開著五菱宏光,抽著黑利群,眼神像死水一樣的女人。她的海娜紋身店,竟然就在這里。離他妹妹的饅頭店,不過幾十米的距離。
一種奇異的命運感攫住了西門汶泗。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哥?你看什么呢?”西門汶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哦,‘歸墟’啊,那家紋身店,挺怪的。那老板是個女的,也挺怪的,不怎么跟人來往?!彼D了頓,壓低聲音,“聽說……她以前是道士來著,不知道真的假的?!?/p>
道士。
這個詞像一塊投入湖面的石頭,在西門汶泗心里激起了更大的漣漪。結(jié)合她手腕上的念珠,她那身古樸的衣著,以及那份超乎常人的冷靜……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也……更加吸引他了。
他幾口吃完手里的饅頭,將冰拿鐵一飲而盡,對妹妹說:“我出去透透氣?!?/p>
“誒?你還沒幫我……”
西門汶泗沒理會妹妹的抱怨,徑直推門走了出去。晚風(fēng)帶著夏日的余溫拂過他的臉頰,他卻覺得指尖有些發(fā)涼。他穿過不算擁擠的人行道,朝著那間名為“歸墟”的店鋪走去。
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種與眾不同的氣場。周圍的店鋪是熱鬧的、明亮的、充滿煙火氣的,唯有“歸墟”,像是一個獨立存在的結(jié)界,安靜,深邃,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疏離感。
他在店門口停下腳步。透過玻璃門,能看到里面的陳設(shè)。墻壁是同樣深沉的色調(diào),掛著更多那種神秘圖案的畫作和一些干枯的植物標(biāo)本??繅τ幸慌艜?,上面擺滿了厚厚的書籍,他瞇眼看了看,似乎是些經(jīng)書和哲學(xué)著作,《道德經(jīng)》、《南華真經(jīng)》、《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局外人》…… 店內(nèi)流淌著低沉舒緩的、類似梵唱或經(jīng)文的音樂。
一個客人正坐在椅子上,背對著門,露出半截手臂。徐婻正就站在客人面前,微微俯身,手里拿著一支類似勾線筆的工具,正在客人的手臂上專注地描繪著。她換下了下午那身寬大的衣衫,穿著件貼身的黑色棉質(zhì)長袖,更顯得她身形纖細,膚色蒼白。及臀的長發(fā)被她隨意地用一根木簪綰在腦后,露出那段白皙得晃眼、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
她工作時的神情,是西門汶泗從未見過的專注。下午那份漠然似乎被一種沉浸在創(chuàng)作中的、近乎神圣的肅穆所取代。她的眼神依舊沉靜,卻仿佛有光落在她筆下的圖案上。那雙拿著煙時穩(wěn)定蒼白的手,此刻握著紋身筆,更是穩(wěn)得像外科醫(yī)生。
西門汶泗沒有推門進去。他就這樣站在門外,像一個窺探者,隔著玻璃,凝視著這個與他身處兩個世界的女人。指尖的藍莓爆珠味道早已散去,只剩下一種干澀的渴望。
不知過了多久,里面的客人似乎完成了紋身,站起身,對著鏡子欣賞,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徐婻正低聲交代著注意事項,聲音依舊是平淡的沙啞,但似乎比下午對他說話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
客人付款離開,推開玻璃門時,帶出了一陣微弱的、混合著植物染料和香薰味道的氣息。
門鈴“叮咚”輕響。
徐婻正正低頭整理著工具,聞聲抬起頭。
于是,她的目光,毫無防備地,再次與門外那個金色的、高大的、顯得有些突兀的身影撞在了一起。
隔著透明的玻璃門,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了兩部分。門外是喧囂的、色彩明快的世俗人間,門內(nèi)是安靜的、色調(diào)深沉的方外之地。而他,站在門檻上,進退維谷。
徐婻正的眼神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恢復(fù)了下午那種徹底的、無機質(zhì)般的平靜,甚至連一絲驚訝都沒有,仿佛他的出現(xiàn),與一陣風(fēng)吹過、一片葉子落下,沒有任何區(qū)別。
西門汶泗的心臟,卻在她抬眸的瞬間,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的玻璃門。
門內(nèi),那股氣息更濃郁了。是檀香、藥草、以及某種說不清的、帶著涼意的植物根莖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讓人心神不自覺沉淀下來的氛圍。
“有事?”徐婻正放下手中的工具,看著他,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一個陌生人。她甚至沒有問他怎么找到這里的。
西門汶泗發(fā)現(xiàn)自己在她面前,總是容易失語。他那些在社交場合游刃有余的技巧,在此刻全都派不上用場。他張了張嘴,最后干巴巴地擠出一句:“路過??纯?。”
徐婻正的視線在他那頭過于耀眼的金色卷毛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他空著的雙手上,意思很明顯:看什么?紋身?
西門汶泗被她看得有些狼狽,一種急于證明什么、或者說,急于在她這個世界里留下一點印記的沖動,促使他脫口而出:“我想紋身。”
徐婻正微微挑了一下她那淡遠的眉梢,似乎這才有了一絲極微弱的興趣?!跋爰y什么?”
“……隨便?!蔽鏖T汶泗說完就后悔了,這聽起來太蠢了。他試圖補救,“或者,紋個……‘歸墟’?”
這是他腦子里第一時間冒出來的詞。屬于她的印記。
徐婻正聞言,那雙沉寂的鳳眼里,終于掠過一絲極其淺淡的、類似于……嘲諷的情緒?快得讓西門汶泗幾乎以為是錯覺。
“這里不紋漢字?!彼芙^得干脆利落,沒有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坝绕洳患y店名?!?/p>
“為什么?”
“不為什么?!彼D(zhuǎn)身開始清洗工具,用背影對著他,聲音透過嘩嘩的水聲傳來,顯得有些模糊,“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要紋什么,就不要紋。紋身不是裝飾品?!?/p>
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導(dǎo)師般的篤定,讓習(xí)慣了被捧著的西門汶泗感到一陣不適,卻又無法反駁。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清洗工具的側(cè)影。燈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勾勒出她駝峰鼻清晰的輪廓和微微向下抿著的唇角。她整個人像一尊被時光遺忘的、帶著細微裂痕的景德鎮(zhèn)古瓷,冰冷,易碎,卻又有著一種頑固的、拒絕被解讀的美。
他注意到,在她旁邊的操作臺上,放著一包打開的黑利群,和一個小小的、陶制的煙灰缸。
“那你抽的煙,算不算裝飾品?”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像個別扭的、想要引起注意的小男孩,開始口不擇言。
徐婻正關(guān)掉水龍頭,用干凈的布細細擦干每一件工具,動作不疾不徐。她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西門先生,如果沒事的話,我要關(guān)門了?!?/p>
逐客令。下得毫不留情。
西門汶泗感覺一股火氣混著莫名的委屈直沖頭頂。他西門汶泗何曾被人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zé)o視和驅(qū)趕過?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她,幾乎能聞到她發(fā)絲間極淡的、類似檀香的味道?!靶鞁R正,”他念她的名字,帶著點咬牙切齒的味道,“你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徐婻正終于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那個顯得有些氣急敗壞、毫無風(fēng)度的自己。
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憐憫?
“我是個紋身的?!彼f,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以前是道士,現(xiàn)在是紋身師。僅此而已。西門先生,我們不是一類人,沒必要互相了解?!?/p>
她繞過他,走到門邊,拉開了玻璃門。晚風(fēng)涌入,吹動她頰邊散落的幾縷發(fā)絲。
“請吧。”
西門汶泗看著她,看著她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卻又對一切漠不關(guān)心的眼睛,看著她身后那片深邃的、名為“歸墟”的領(lǐng)地。他知道,如果他今天就這樣走出去,或許就真的再也無法踏足這里了。
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在這一刻瘋狂地滋長起來。
他沒有動,反而從口袋里摸出了那盒中南海藍莓爆珠,抽出一支,遞到她面前。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笨拙的、試圖建立連接的渴望。
“抽支我的?”他看著她,眼神里褪去了些許戾氣,流露出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卑微的試探,“藍莓味的,比你那個……甜。”
徐婻正的目光落在那支白色的、印著藍色莓果圖案的煙上,又緩緩移到他帶著執(zhí)拗和緊張的臉上。
店外,是長沙城永不落幕的喧囂與燈火。店內(nèi),是凝固般的寂靜與對峙。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西門汶泗舉著煙的手指都有些發(fā)僵。
然后,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
沒有接那支煙。
而是越過了它,直接拿起了操作臺上自己的那包黑利群,熟練地抖出一支,叼在蒼白的唇間。
“啪嗒?!?/p>
她按亮了一個老式的金屬打火機,幽藍色的火苗竄起,映亮了她低垂的眼睫和那顆清晰的伏羲骨。
濃烈而純粹的煙草氣息,瞬間在歸墟的空氣中彌漫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苦澀和強悍,徹底壓過了他指尖那縷徒勞的、清甜的藍莓余香。
她吐出一口灰白色的煙霧,隔著繚繞的煙氣,她的眼神模糊不清,只有那向下微抿的唇角,帶著亙古不變的、悲憫而又疏離的弧度。
“我習(xí)慣了苦的?!?/p>
她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