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風裹著雪粒子，像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小刀子，刮在蒔九臉上生疼。他正率隊在左翼廝殺，槍尖挑開最后一名蠻族騎兵的咽喉時，那噴濺的熱血濺在他玄甲上，瞬間凝成暗紅的冰珠。就在此時，眼角余光瞥見的一幕——中軍方向，那面矗立了三十年的“鎮(zhèn)北”帥旗猛地一沉，像被無形的巨手折斷，轟然倒塌在雪地里。緊接著，父親蒔靖淵的身影從戰(zhàn)馬上栽了下來，像一截被砍斷的古松，重重砸進沒膝的積雪中。

“爹！”

這一聲嘶吼撕裂了風雪，驚得胯下的“夜照玉”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在半空刨出殘影，悲愴的嘶鳴刺破了戰(zhàn)場的喧囂。蠻族的刀光如密林般從兩側(cè)涌來，刀鋒上的寒光映著雪色，晃得人睜不開眼?？缮P九像沒看見似的，雙手握緊長槍，槍桿在掌心轉(zhuǎn)出半圈，槍尖挽出一團猩紅的血花，硬生生在密不透風的敵陣中劈開一條血路。玄甲被箭矢撞得砰砰作響，一支狼牙箭擦著他的肩胛飛過，帶起的血珠濺在雪地上，洇出一朵轉(zhuǎn)瞬即逝的紅梅。他卻渾然不覺，眼里只剩下雪地里那抹倒下去的身影，只剩下父親最后望向他的那一眼。

這里是北疆，是槍尖說了算的地方。父親守了一輩子的三關防線就在身后，關隘里還住著等待丈夫歸來的婦人，住著盼著父親凱旋的孩童。他不能讓主帥的血白流，不能讓鎮(zhèn)北軍的旗幟倒在自己眼前。

“鎮(zhèn)北軍！護將軍！”副將楚昭的吼聲從身后傳來，帶著哭腔，卻很快被更密集的喊殺聲淹沒。楚昭帶著親兵瘋了似的往前沖，刀光在他身側(cè)織成一張防護網(wǎng)，硬生生替蒔九擋下了左側(cè)襲來的三柄彎刀。

蒔九撲到父親身邊時，積雪已經(jīng)被染紅了大半。老人胸口插著三支狼牙箭，箭簇上的倒鉤深深嵌進皮肉，血像斷了線的珠子，汩汩地往外冒，在雪地上積成一汪小小的血泊，又很快被新的落雪覆蓋。蒔靖淵還保持著揮刀的姿勢，右手緊握的長刀斜插在雪地里，刀柄上刻著的“鎮(zhèn)北”二字被血浸透，紅得發(fā)黑，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下一秒還要從雪地里爬起來，再劈出一刀。這是他一生踐行的“不退”，哪怕倒下，也要面朝敵營，也要讓蠻族看看，鎮(zhèn)北軍的骨頭是硬的。

“爹！兒子來了！”蒔九單膝跪地，左手顫抖著想去堵住那些傷口，可血順著指縫往外涌，燙得像火，燙得他心口發(fā)緊。他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鎧甲早已被箭矢洞穿，胸前的傷口深可見骨，那些他從小摸到大都覺得堅不可摧的玄甲，此刻像紙糊的一樣脆弱。

蒔靖淵的睫毛顫了顫，艱難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片刻，像是在確認什么，忽然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攥住他的手腕。那只握了一輩子刀的手，此刻干枯卻有力，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蒔九的皮肉里。血從他的指縫里滲出來，順著蒔九的手腕往下淌，染透了他半副甲胄，也染紅了兩人交握的那片雪地。

“殺……退蠻族……帶為父……回……家……”

每個字都像從喉嚨里擠出來的血沫，帶著濃重的喘息，說完最后一個“家”字，老人的頭猛地一歪，攥著他的手緩緩松開，垂落在雪地里，再也不動了。那雙眼始終望著北方，望著蠻族的方向，像是還在盯著那些未退的敵人。

“爹——！”

蒔九將父親的遺體緊緊護在懷里，額頭抵著老人冰冷的額頭。雪落在他的發(fā)間，瞬間融成水，混著滾燙的淚往下淌，滴在父親的臉上，又順著皺紋滑進雪里。他猛地抬頭，望向遠處蠻族的主營，那里的狼旗還在風雪里囂張地獵獵作響，旗桿上掛著的骷髏頭在暮色中閃著慘白的光。北疆的規(guī)矩就是如此，弱者沒有資格談歸途，沒有資格談“家”。要帶父親回家，要讓他魂歸故土，就得先讓這些蠻族付出代價，就得讓他們知道，鎮(zhèn)北軍的賬，從來都要用血來算。

“我以蒔九之名立誓！”他猛地拔劍出鞘，將劍身狠狠刺入腳邊的凍土，積雪被震得四散飛濺，劍身震顫著發(fā)出龍吟般的嗡鳴。他的聲音嘶啞卻決絕，像從冰窖深處撈出來的鐵塊，帶著能劈開風雪的力量：“不殺退蠻族，不蕩平敵巢，誓不班師！屆時定以蠻王首級為祭，帶父親魂歸故土！”

身后的鎮(zhèn)北軍將士齊刷刷單膝跪地，甲胄撞擊凍土的聲響震得雪粉簌簌落下，在空曠的戰(zhàn)場上蕩開層層回音。“愿隨少將軍死戰(zhàn)！”千余人的吼聲匯在一起，竟壓過了風雪的呼嘯，驚得遠處的寒鴉撲棱棱飛起，在鉛灰色的天空中劃出凌亂的弧線。

接下來的一個月，北疆成了真正的修羅場。

蒔九將父親的遺體暫時安置在后方營寨的冰窖里。冰窖是當年父親主持修建的，深三丈，寒氣逼人，能保遺體不腐。他親自將父親的遺體放在鋪著三層氈墊的石臺上，用干凈的白布仔細擦去老人臉上的血污和雪粒，又將那柄染血的長刀放在父親手邊?！暗任??！彼麑χ_深深一揖，轉(zhuǎn)身走出冰窖時，眼眶里的紅血絲已經(jīng)蔓延到了眼底。

此后的日子里，他提著那桿染血的長槍，日日沖殺在最前線。白天，他像不知疲倦的戰(zhàn)神，率軍攻破蠻族三座營壘，槍尖挑著敵兵的尸體開路，玄甲上的血凍了又化，化了又凍，結(jié)成一層黑紫色的冰殼。夜里，他就著雪水啃干硬的麥餅，傷口發(fā)炎流膿，他便讓親兵拿來烈酒，仰頭灌下一口，再猛地潑在潰爛的傷口上，疼得渾身發(fā)抖，卻只是咬著牙不吭聲，等血止住了，繼續(xù)在地圖上標出明日的進攻路線。

期間并非沒有變數(shù)。第七天傍晚，蒼瀾國的商隊曾在邊境徘徊。他們的駝隊在遠處的山坳里扎營，帳篷的帆布是蒼瀾特有的赭石色，在茫茫白雪中格外顯眼。風里偶爾傳來算珠碰撞的脆響，隔著數(shù)里地都能聽見，像在掂量這場戰(zhàn)事的輸贏。蒔九知道他們——蒼瀾國夾在大靖與蠻族之間，向來是墻頭草，只跟強者做交易。楚昭憂心忡忡：“少將軍，要不要派人去探探他們的底細？萬一他們跟蠻族勾結(jié)……”

蒔九卻只是擦了擦槍尖的血，目光落在遠處蠻族的最后一道防線：“不必。等我們贏了，他們自然會來談生意?！彼麤]空理會這些算盤打得噼啪響的商人，眼下，只有槍尖的血足夠紅，才能讓父親走得安心。

第十五天，楚昭看著他肩胛的箭傷潰爛成洞，腐肉外翻著，隱約能看見里面的骨頭，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將軍，歇一歇吧！就算弟兄們撐得住，你也撐不住了?。　彼f過來的金瘡藥已經(jīng)換了三盒，卻怎么也趕不上傷口惡化的速度。

蒔九卻只是用布巾擦掉臉上的血污，露出一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新傷疤。他指著遠處蠻族最后的據(jù)點——那座盤踞在黑風口的山崗，山崗上插著蠻王的黑旗，旗面繡著一頭張牙舞爪的蒼狼：“破了那座山崗，蠻族就完了?！彼穆曇艉茌p，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仿佛那座山崗已經(jīng)成了他掌中的獵物。

決戰(zhàn)那日，是正月十五。

蠻族在黑風口布下了最后一道防線，滾石、擂木、弓箭手層層設防，山崗下的雪地里埋滿了尖刺和陷阱。蒔九站在山腳下，望著那面在風雪中獵獵作響的黑旗，忽然笑了。“爹，該收網(wǎng)了?！彼吐曊f，隨即舉起長槍：“鎮(zhèn)北軍，隨我——殺！”

沖鋒的號角聲刺破了元宵的寂靜。他身先士卒，踩著戰(zhàn)友的尸體往上沖，左臂被滾石砸中，骨頭發(fā)出清晰的斷裂聲，他卻只是悶哼一聲，用右手單握長槍，繼續(xù)往上攀。一支冷箭射中他的右腿，他硬生生將箭桿折斷，拖著傷腿爬上最后一級石階。當他將那面“鎮(zhèn)北”大旗重新插上山崗時，蠻族殘余的士兵終于崩潰逃竄，漫山遍野都是“降了”的哭喊，像一群被打散的喪家犬。

蠻王被親衛(wèi)護著往山后逃，蒔九提著長槍追了上去。兩人在一處斷崖邊交手，蠻王的彎刀劈向他的脖頸，他側(cè)身躲過，槍尖卻順勢刺穿了對方的心臟。蠻王難以置信地看著胸口的槍尖，嘴里涌出的血沫凍成了冰碴。蒔九抽出長槍，反手砍下他的首級，提在手里往回走。雪落在他的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冷，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在一點點流失。

蒔九拄著長槍站在山巔，風雪吹得他搖搖欲墜。他低頭看向掌心，那道被父親攥出來的血痕早已結(jié)痂，此刻卻又被新的傷口掙裂，滲出血來，滴在腳下的雪地里，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爹，”他對著北方營寨的方向，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如釋重負的沙啞，“蠻族退了。兒子……可以帶您回家了?！?/p>

楚昭帶人上來扶他時，才發(fā)現(xiàn)這位血戰(zhàn)一月的少將軍，早已力竭到連站立都在顫抖。玄甲上的血凍成了黑紫色的冰殼，劈開的皮肉外翻著，露出森白的骨茬，幾處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滲血，將白色的繃帶染得通紅?？伤劾锏墓?，卻亮得像雪地里的星，像那面重新升起的“鎮(zhèn)北”大旗，帶著穿透黑暗的力量。

冰窖的門被緩緩推開，寒氣撲面而來，帶著冰碴子的風鉆進蒔九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他被兩名親兵攙扶著，一步步走到父親的遺體前。冰臺上的老人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他抬手想拂去棺木上的薄霜，手腕卻抖得厲害，好幾次都落偏了，指尖擦過冰面，留下幾道淺淺的白痕。

楚昭遞過來一塊玄色殮布，布料粗糙厚重，邊緣繡著暗金色的云紋，是鎮(zhèn)北軍最高規(guī)格的殮葬用品。在北疆的風雪里，這是戰(zhàn)士能得到的最體面的包裹，是對一生征戰(zhàn)的最好注解。

“您看，”他笑了笑，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尾音微微發(fā)顫，“兒子沒食言?！?/p>

血珠從他斷裂的指甲縫里滲出來，滴在玄色殮布上，像極了北疆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艷得驚心動魄。當親兵將棺蓋“哐當”一聲合上時，那沉悶的聲響像一塊巨石砸進冰窖，也砸進蒔九的心里。他知道，歸途的風雪才剛剛開始。這具玄鐵棺槨里裝的不僅是父親的遺體，還有鎮(zhèn)北軍的魂，有北疆三十載的烽火與忠魂。而他帶著一身傷痕與誓言南行，前方等著他的，是比北疆更復雜的戰(zhàn)場——皇城的朱墻內(nèi)，墨香里藏著刀，那些握著筆的文臣，那些戴著玉冠的宗親，正隔著千里江山，掂量著他這位“血修羅”的分量，算計著鎮(zhèn)北軍十萬將士的兵權(quán)。

“起棺?！彼铝睿曇舨淮?，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讓整支隊伍瞬間肅靜。

玄鐵棺槨被八名精壯的親兵抬上特制的馬車，車輪碾過凍土的吱呀聲，混著“夜照玉”的響鼻，在空曠的北疆大地上傳開，像一首低沉的挽歌。蒔九翻身上馬，將長槍橫在鞍前，槍尖的寒光映著他帶傷的臉，映著他眼底從未熄滅的火焰。

往南，是京城，是父親魂牽的故土，是他長大的地方。那里有紅墻黃瓦，有畫棟雕梁，也有看不見的刀光劍影，有比蠻族更難對付的人心。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不知道那些朝堂上的棋局會如何擺布，不知道父親生前未說出口的那些話里藏著怎樣的秘密。

但他知道，鎮(zhèn)北軍的“不退”，不止在北疆的戰(zhàn)場上。

歸程的第三日，夜幕像一塊浸透了墨的破布，沉沉壓下來。

隊伍行至黑風口，這里是北疆進入中原的必經(jīng)之路，兩側(cè)是陡峭的山壁，風穿過峽谷，發(fā)出鬼哭狼嚎般的聲響。

“少將軍，前面不對勁?！背牙兆●R，壓低聲音，“風里有血腥味。”

蒔九抬手，示意隊伍停下。他胯下的“夜照玉”是匹通靈的寶馬，此刻正不安地刨著蹄子，鼻孔里噴出白氣，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嘶鳴。

蒔九握緊長槍，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前方的黑暗。果然，沒過片刻，山壁后突然竄出數(shù)十條黑影，個個騎著劣馬，手持彎刀，是蠻族的殘部。他們顯然是想趁夜偷襲，搶奪棺槨——在蠻族看來，得到敵國大將的遺體，是最高的戰(zhàn)利品。

“保護棺?。　鄙P九一聲令下，親衛(wèi)們立刻結(jié)成防御陣型，將棺槨護在中央。

蠻族騎兵呼嘯著沖來，彎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蒔九雙腿一夾馬腹，“夜照玉”人立而起，載著他如一道黑色閃電，直撲敵陣。

“殺！”

長槍如龍出海，槍尖帶著破風的銳嘯，第一個蠻族騎兵連人帶馬被挑飛，慘叫聲戛然而止。蒔九沒有停頓，調(diào)轉(zhuǎn)槍頭，橫掃，豎劈，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玄甲在月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每一次碰撞，都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脆響和蠻族士兵的哀嚎。

他像一尊從地獄歸來的修羅，所過之處，尸橫遍野。

親衛(wèi)們被他的氣勢感染，也奮勇殺敵。鎮(zhèn)北軍的悍勇，在這一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哪怕只剩殘兵，哪怕長途跋涉，只要少將軍在，只要那面“鎮(zhèn)北”的軍旗還在，他們就絕不會退。

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當最后一個蠻族士兵被蒔九一槍刺穿咽喉時，峽谷里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和“夜照玉”沉重的喘息聲。

蒔九勒住馬，槍尖挑著敵軍首領的首級，緩緩走回棺槨旁。月光照在他臉上，濺到的血珠凝結(jié)成冰，眼神卻比冰更冷。

他低頭，看著棺木，聲音平靜得可怕：“爹，路障清了。”

“夜照玉”用頭輕輕蹭著他的手臂，像是在安慰。這匹馬跟著他和父親征戰(zhàn)多年，見證過無數(shù)生死，此刻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的悲與怒。

蒔九抬手，摸了摸馬鬃，指尖的血蹭到了雪白的馬毛上，像開了一朵凄厲的花。

“走?！彼俅蜗铝?，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隊伍重新出發(fā)，踏過溫熱的血泊和蠻族的尸身，繼續(xù)向南。

楚昭跟在他身后，看著少將軍挺直的背影，忽然覺得，經(jīng)過這場夜戰(zhàn)，他們的少將軍，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北疆的風雪和戰(zhàn)火，不僅淬硬了他的槍，更淬冷了他的心。

只是沒人知道，在那冷硬的鎧甲下，少年人緊握的拳心里，藏著怎樣的痛。他想起父親墜馬時，那三支角度刁鉆的狼牙箭——尋常蠻族騎兵斷無這般準頭，更遑論能穿透父親貼身的玄甲。

夜風卷著血腥味掠過耳畔，蒔九忽然握緊了槍桿。指節(jié)泛白，槍桿上的血跡凍結(jié)成冰，硌得手心生疼。

“爹，”他對著棺木，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您放心，兒子不僅帶您回家，還會查清……那支冷箭，到底是誰射的?！?/p>

風聲嗚咽，像是在回應，又像是在預示著前路的兇險。馬車碾過凍土的吱呀聲在峽谷里回蕩，載著一具沉重的棺槨，載著一個未說出口的疑團，也載著一位少年將軍踏入迷霧的決絕，朝著南方的京城，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