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午后,隊伍抵達三河口。
這里是北疆進入中原腹地的最后一道關(guān)隘,兩條支流在此交匯,形成一片開闊的河谷。河面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冰面下隱約能看見水流涌動的影子,像藏在冰層下的暗流。
渡口旁設(shè)有一處廢棄的驛站,斷壁殘垣上還能看見當年“鎮(zhèn)北軍驛站”的模糊刻字。楚昭提議在此休整半日,讓疲憊的親兵們喘口氣,順便修補一下磨損的馬車部件。
蒔九點頭同意。連續(xù)七日的急行軍,加上兩次伏擊,弟兄們早已是人困馬乏?!耙拐沼瘛钡牟椒ヒ猜嗽S多,雪白的馬身蒙上了一層灰,唯有那雙眼睛,依然亮得驚人。
親兵們各司其職,有的去附近撿拾枯枝生火,有的檢修馬車,有的則警戒放哨。蒔九將父親的棺槨安置在驛站相對完好的屋檐下,用帶來的氈布裹住,防止積雪滲入。
他坐在一塊斷裂的石階上,解開玄甲的系帶,露出里面滲血的繃帶。肩胛的箭傷在昨夜的激戰(zhàn)中又裂開了,傷口周圍的皮膚紅腫發(fā)烏,摸上去滾燙一片。楚昭遞來一個油紙包,里面是金瘡藥和干凈的布條。
“少將軍,讓屬下幫您換藥吧?!背训穆曇魩е鴵?dān)憂。
蒔九擺擺手,自己拿起金瘡藥。他倒出一些褐色的藥粉,直接撒在傷口上,劇烈的疼痛讓他額頭瞬間冒出冷汗,牙關(guān)卻咬得死死的,一聲沒吭。
“當年老將軍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也是自己換藥,說這點疼都忍不住,怎么當鎮(zhèn)北軍的兵。”楚昭在一旁低聲道,語氣里帶著懷念。
蒔九的動作頓了頓,腦海里浮現(xiàn)出父親的身影。記憶里,父親似乎永遠是挺拔的,哪怕受了傷,也從不皺一下眉。有一次,他親眼看見父親手臂被流矢貫穿,卻只是讓軍醫(yī)簡單包扎,就繼續(xù)指揮作戰(zhàn),直到擊退敵軍,才在帳中默默處理傷口。
“他老人家……總是這樣?!鄙P九低聲說,用布條將傷口纏緊,力道大得幾乎要勒進肉里。
楚昭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好的東西,遞過來:“少將軍,這是今早巡邏的弟兄在附近撿到的,說是掛在驛站的窗欞上,看著像是給您的。”
蒔九接過,發(fā)現(xiàn)是個巴掌大的木雕,雕的是一匹馬,線條算不上精致,卻能看出雕刻者的用心。馬的姿態(tài)昂揚,像是正在沖鋒,馬尾處刻著一個小小的“九”字。
他的心臟猛地一跳。
這是他十三歲那年,親手雕給言??的。
那時他剛學(xué)木雕,手藝拙劣,雕壞了好幾塊木頭,才勉強刻出這匹像樣的馬。言??比他大五歲,當時已是禁軍的校尉,收到木雕時笑得前仰后合,說他雕的不是馬,是“四條腿的狗”,卻還是寶貝似的收了起來。
后來言??入了攝政王邸,權(quán)勢日重,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但他一直記得,言??的書房里,始終擺著這個粗糙的木馬。
蒔九摩挲著木雕上的刻痕,指腹傳來木頭被歲月磨出的溫潤感。他抬頭看向楚昭:“撿到的時候,周圍有沒有其他人?”
“沒有,”楚昭搖搖頭,“只有這個木雕,用紅繩系著,孤零零掛在窗欞上。弟兄們覺得奇怪,就給您帶回來了?!?/p>
蒔九沉默片刻,將木雕揣進懷里,貼近心口的位置。他知道,這是言??的信號。
父親剛戰(zhàn)死時,他曾收到過言??的密信,信里只有八個字:“護好靈柩,等我安排?!碑敃r他還以為,這位權(quán)傾朝野的攝政王,最多是在京城為他打點好一切,卻沒想到,他竟會派人一路護送。
昨夜的蠻族殘部,今日的伏擊,看似是蠻族的報復(fù),實則更像是試探。而這枚突然出現(xiàn)的木雕,無疑是在告訴他:京城里有人在盯著他,但也有人,在護著他。
“楚昭,”蒔九站起身,“去看看弟兄們的干糧還夠不夠?!?/p>
楚昭應(yīng)聲而去,很快又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干糧袋:“少將軍,您看這個。剛才分發(fā)干糧時,發(fā)現(xiàn)有個袋子比別的沉,打開一看,里面除了麥餅,還有這個?!?/p>
他從袋子里掏出一個折疊的紙條,上面用炭筆寫著幾行字,字跡凌厲,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
“三河口以西二十里,有伏兵,著京營甲胄,自稱‘護送’。不必理會,讓他們跟著。過了河,便是我的人?!?/p>
落款沒有名字,只畫了一個簡單的刀鞘圖案——那是言??的隨身佩刀“斷水”的樣式。
蒔九捏著紙條,指節(jié)微微泛白。京營甲胄?自稱護送?
他瞬間明白了言??的意思。朝堂上那些人,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動手了,甚至不惜動用京營的兵力,想來個“貍貓換太子”,或者干脆制造一場“意外”,讓他和父親的遺體永遠留在北疆。
而言??的意思很明顯:別硬碰硬,他已經(jīng)在前面安排好了人。
“少將軍,這……”楚昭看著紙條,臉色凝重。他也看明白了,這哪里是護送,分明是另一場伏擊的預(yù)兆。
“沒事?!鄙P九將紙條湊到火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按攝政王說的做。讓弟兄們打起精神,過了河,我們就能松口氣了。”
雖然他心里清楚,過了河,未必是真的安全,但至少,能暫時擺脫這些明面上的算計。
半個時辰后,隊伍重新出發(fā)。渡過結(jié)冰的河面時,蒔九特意回頭望了一眼河西岸。遠處的樹林里,隱約能看見幾個穿著京營甲胄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盯著他們,見他們過了河,便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夜照玉”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不安地甩了甩尾巴。蒔九拍了拍它的脖頸,低聲道:“別怕,很快就好了?!?/p>
過了河,地勢漸漸平緩,官道也寬敞了許多。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密林。就在隊伍即將進入密林時,一陣清脆的哨聲從林子里傳了出來。
哨聲三長兩短,節(jié)奏明快,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
楚昭臉色一變:“是禁軍的聯(lián)絡(luò)哨聲!”
鎮(zhèn)北軍與禁軍雖然分屬不同系統(tǒng),但在一些關(guān)鍵隘口,會有約定的聯(lián)絡(luò)信號。這三長兩短的哨聲,代表著“友軍在此,可安心通過”。
蒔九勒住馬,目光銳利地掃過密林入口。片刻后,十幾個身著禁軍服飾的士兵從林子里走了出來,為首的是個面生的校尉,見了蒔九,立刻單膝跪地:“末將禁軍左營校尉李達,奉攝政王令,在此接應(yīng)少將軍!”
蒔九看著他,沒有說話。
李達似乎有些緊張,額頭滲出細汗:“攝政王說,少將軍一路辛苦,讓末將帶弟兄們護送您到京城外圍。河西岸那些人,末將已經(jīng)派人‘處理’了,不會再打擾少將軍?!?/p>
他特意加重了“處理”兩個字,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
蒔九知道,這是言??的方式。對于那些藏在暗處的毒蛇,不需要廢話,直接斬斷毒牙即可。
他翻身下馬,走到李達面前,聲音平靜:“有勞李校尉。只是家父靈柩在此,不便張揚,還請李校尉的人在外圍警戒即可,不必靠近?!?/p>
李達連忙應(yīng)道:“末將明白!一切聽憑少將軍安排!”
蒔九點點頭,重新上馬。隊伍繼續(xù)前進,進入密林。禁軍士兵們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跟在兩側(cè)和后方,形成一個松散的保護圈。
走在林間小道上,聽著頭頂?shù)娘L(fēng)聲和偶爾的鳥鳴,蒔九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放松了些。他摸了摸懷里的木雕,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想起少年時的日子。
那時他和言??,還有幾個家世相當?shù)纳倌?,總愛在京城的護城河邊賽馬,在酒館里偷喝烈酒,暢談著將來要如何保家衛(wèi)國。言??那時就說,他要進禁軍,護著皇城;而他,則要去北疆,繼承父親的槍。
如今,他們都做到了,卻也都被卷入了這權(quán)力的旋渦,身不由己。
“言??……”蒔九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心里五味雜陳。
他不知道這位攝政王兄長,究竟在京城布下了多少棋,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成為他棋盤上的一顆子。但至少此刻,這份來自京城的庇護,讓他能暫時喘口氣,有機會思考接下來的路。
穿過密林,前方視野豁然開朗。官道延伸向遠方,隱約能看見炊煙裊裊的村落輪廓。李達策馬趕來稟報:“少將軍,前面是太平鎮(zhèn),鎮(zhèn)上有客棧和鐵匠鋪,我們可以在那里補給休整,明日一早便可抵達京城外圍的十里坡?!?/p>
蒔九望去,太平鎮(zhèn)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像一顆嵌在平原上的安靜棋子。他點頭:“就去太平鎮(zhèn)?!?/p>
隊伍進入太平鎮(zhèn)時,引來不少村民圍觀。鎮(zhèn)上的人顯然沒見過如此陣仗,尤其是那具被玄色殮布覆蓋的沉重棺槨,讓氣氛多了幾分肅穆。孩子們躲在大人身后,好奇地打量著這些身披玄甲、面帶風(fēng)霜的士兵,眼神里有敬畏,也有懵懂。
客棧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見來了這么多客人,忙不迭地迎上來,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客官里面請!上好的房間都給您留著呢!還有剛燉好的羊肉湯,暖暖身子?”
楚昭上前交涉,說明只需幾間空房安置棺槨和休息,再準備些吃食即可。老板看出這些人身份不凡,不敢多問,連忙吩咐伙計去準備。
棺槨被安置在客棧后院的一間空房里,蒔九親自檢查了門窗,又讓兩名親兵守在門口,才放心回房。他的房間就在隔壁,簡單的陳設(shè),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子,卻已是這一路來最舒適的住處。
夜里,蒔九輾轉(zhuǎn)難眠。窗外傳來鎮(zhèn)上零星的狗吠和風(fēng)聲,夾雜著遠處禁軍巡邏的腳步聲。他起身走到桌前,借著油燈的光,仔細查看父親那柄染血的長刀。刀柄上的“鎮(zhèn)北”二字被血浸透,紅得發(fā)黑,他用布巾輕輕擦拭,試圖抹去那些凝固的血漬,卻發(fā)現(xiàn)早已滲入木紋,如同父親的血,永遠留在了這柄刀上。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哨聲,與傍晚在密林里聽到的禁軍哨聲截然不同,更短促,更隱蔽。
蒔九瞬間握緊刀柄,閃身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望去。
月光下,一個黑影從客棧后院的墻頭上翻了進來,動作輕盈,落地?zé)o聲,徑直朝著安置棺槨的房間走去。守在門口的親兵似乎毫無察覺,顯然對方用了什么手段隱匿了聲息。
蒔九瞳孔一縮,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如同一道鬼魅,抄起院角的一根木棍,朝著那黑影身后摸去。
黑影正準備撬門,忽然察覺到身后的動靜,猛地轉(zhuǎn)身,手中寒光一閃,一柄短刀直刺而來!
蒔九早有防備,側(cè)身避開,木棍橫掃而出,帶著破空之聲砸向?qū)Ψ绞滞?。黑影反?yīng)極快,手腕一翻,短刀格擋開來,“鐺”的一聲脆響,火星四濺。
“是你?”蒔九看清對方的臉,愣住了。
黑影也停下了動作,借著月光,露出一張熟悉的臉——竟是李達身邊的一個親兵,白天時還幫著抬過棺槨。
“少將軍,屬下是奉攝政王令……”親兵壓低聲音,語氣急促,同時從懷里掏出一個蠟封的竹筒,塞到蒔九手里,“王爺說,這東西您務(wù)必親自看,看完立刻銷毀?!?/p>
蒔九握著竹筒,指尖冰涼。他看著眼前的親兵,對方眼神懇切,不似作偽。但他心中疑慮更甚,言??既有要事,為何不通過李達轉(zhuǎn)達,反而要如此隱秘地派人夜闖?
“王爺還說,”親兵見他遲疑,又道,“京城不比北疆,眼睛太多,李達……未必可靠?!?/p>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炸在蒔九心頭。他猛地想起李達白天那略顯緊張的神情,以及那些看似恭敬卻始終保持距離的禁軍士兵。
“屬下告辭。”親兵不再多言,翻身躍上墻頭,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蒔九握著竹筒回到房間,反手閂上門。他將竹筒放在桌上,借著油燈仔細查看,蠟封完好,沒有被撬動的痕跡。他用刀挑開蠟封,倒出一卷細細的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卻是言??的筆跡:
“父尸有異,速查箭創(chuàng)深處。御書房密檔,尋‘北境十年’。小心西廠?!?/p>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砸在蒔九心上。
父尸有異?箭創(chuàng)深處?
他猛地想起父親遺體胸口的傷口,當時情況緊急,只來得及草草處理,并未仔細查驗。言??特意提醒,難道那傷口里藏著什么秘密?
還有“北境十年”和西廠……西廠是皇帝親信掌管的特務(wù)機構(gòu),向來只對皇帝負責(zé),手段狠辣,與鎮(zhèn)北軍素?zé)o往來,言??為何要讓他小心西廠?
蒔九將紙條湊到油燈上,看著它化為灰燼,眉頭緊鎖。
看來,父親的死,遠比他想象的復(fù)雜。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對守在外面的楚昭道:“楚昭,跟我去看看父親的棺槨?!?/p>
楚昭雖有疑惑,卻還是立刻應(yīng)聲:“是,少將軍。”
兩人來到安置棺槨的房間,蒔九讓楚昭守在門口,自己則走到棺槨前,深吸一口氣,緩緩掀開了玄色殮布。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冰冷的玄鐵棺蓋上。蒔九伸出手,指尖在棺蓋邊緣停頓了片刻,最終還是用力推開了棺蓋。
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帶著淡淡的血腥和腐朽氣息。父親的遺體安靜地躺在里面,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蒔九強忍著心頭的悲痛,仔細查看父親胸口的箭創(chuàng)。
三支狼牙箭早已被取下,留下三個猙獰的傷口,邊緣的皮肉因冰凍而僵硬。他戴上隨身攜帶的薄手套,小心翼翼地探查傷口深處,指尖觸到一處硬物,并非骨骼,而是某種異物!
他心中一動,用小刀輕輕撥開周圍的皮肉,一枚小小的、沾滿血污的金屬片露了出來,形狀奇特,像是某種令牌的碎片。
蒔九用布巾擦去金屬片上的血污,借著月光一看,上面刻著一個模糊的“西”字。
西廠!
他猛地攥緊金屬片,指節(jié)泛白。
原來,言??說的“父尸有異”,指的就是這個!父親的死,果然與西廠有關(guān)!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伴隨著李達的呼喊:“少將軍,出事了!西廠的人來了!”
蒔九心中一凜,迅速將金屬片藏入懷中,蓋上棺蓋,重新覆好殮布,對門外沉聲道:“知道了?!?/p>
他轉(zhuǎn)身看向楚昭,眼神凝重:“看來,我們想安靜地進京城,是不可能了。”
楚昭握緊了腰間的刀,臉色鐵青:“西廠的人來這里做什么?他們怎么會知道我們在太平鎮(zhèn)?”
蒔九沒有回答,他走到窗邊,望向客棧外。夜色中,一隊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人馬正朝著客棧而來,燈籠上的“西”字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西廠的人,果然來了。
而且來得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