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九回到別院時,天已擦黑。楚昭正指揮親兵加固院墻,見他回來,連忙迎上來,手里還攥著塊剛從門栓上拔下來的淬毒銀針,針尾淬著幽藍的光。
“少將軍,這是剛發(fā)現(xiàn)的。”楚昭的聲音發(fā)顫,“幸好我們檢查得仔細,不然……”
蒔九捏過銀針,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針尖的藍芒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光,是北疆最烈的“三步倒”,見血封喉。他冷笑一聲,將銀針扔在地上,用靴底碾得粉碎:“看來,有些人是等不及了?!?/p>
“要不要屬下帶人去查查?”楚昭咬牙道,“敢在您的住處動手,簡直是活膩了!”
“不必?!鄙P九抬手阻止他,“查也查不出什么,只會打草驚蛇?!彼撓抡粗┑呐L,露出里面的玄甲,甲片上還殘留著破廟激戰(zhàn)的劃痕,“備些酒菜,送到密室?!?/p>
別院的密室是言??讓人連夜改造的,就在臥房地下,入口藏在書架后面。墻壁是實心的,隔音極好,連最靈敏的獵犬都嗅不出里面的動靜。此刻密室里燃著一盆炭火,暖意驅散了地下的濕冷,角落里堆著幾件兵器,都是蒔九從北疆帶回來的舊物。
楚昭很快端來酒菜,一碟醬牛肉,一碟鹵花生,還有一壺燙好的烈酒。他將東西放在石桌上,欲言又止:“少將軍,明日早朝……”
“我知道該怎么做?!鄙P九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守在外面,任何人都不許進來?!?/p>
楚昭點頭退下,密室的門緩緩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蒔九解下玄甲,隨手放在墻角,甲片碰撞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液入喉,帶著火燒般的烈,卻壓不住心頭翻涌的戾氣。
父親的靈柩還在太廟,尸骨未寒,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置他于死地。御史臺的彈劾,門栓上的毒針,破廟里的埋伏……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要將他和整個鎮(zhèn)北軍拖入深淵。
“砰?!?/p>
密室的門突然被推開,言??走了進來,手里還提著個食盒。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袍,外面罩著件貂裘,見蒔九獨自飲酒,挑了挑眉:“這么好的酒,不請我喝一杯?”
蒔九起身讓座:“大哥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是不是在磨刀子?!毖??打開食盒,里面是幾樣精致的小菜,還有一壇新酒,“知道你今晚肯定睡不著,陪你喝兩杯?!?/p>
他將新酒開封,一股醇厚的酒香彌漫開來。蒔九認得,這是京城最有名的“燒刀子”,烈得能點燃。言??拿起墻角的玄甲,看了看上面的血跡和劃痕,眉頭微蹙:“破廟里傷著了?”
“皮外傷,不礙事?!鄙P九滿不在乎地擺擺手。
言??卻沒放過,拉過他的手腕,卷起他的衣袖。果然,小臂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血已經(jīng)止住,但周圍的皮膚泛著青黑,顯然是被帶了倒刺的刀劃的。
“還說不礙事?”言??的語氣沉了沉,從懷里掏出個瓷瓶,倒出些黑色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在他的傷口上,“這是蠻族的‘骨蝕刀’劃的,不及時處理,傷口會爛到骨頭里。”
藥膏接觸皮膚時,傳來一陣刺痛,蒔九卻沒吭聲,只是看著言??專注的側臉。記憶里,少年時在演武場,他被木劍劃傷,也是言??這樣給他上藥,動作笨拙,卻格外認真。
“好了?!毖??包扎好傷口,將瓷瓶遞給蒔九,“記得每日換一次藥?!?/p>
他拿起桌上的酒杯,給自己倒了一杯,又給蒔九滿上,卻沒喝,而是看向墻角那頂染血的頭盔。頭盔是玄鐵打造的,上面還沾著北疆的凍土和暗紅的血漬,槍尖劃破的缺口處,能看到里面磨損的襯里。
這是蒔九從尸山血海里搶回父親遺體時戴的頭盔,上面的血,有蠻族的,也有他自己的。
言??拿起酒壺,走到頭盔旁,將烈酒緩緩倒了進去。酒液沖刷著頭盔里的血污,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像是在清洗一場未散的噩夢。
“明日早朝,不管聽到什么,別拔刀?!彼穆曇舻统?,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哪怕他們把黑的說成白的,把你爹的忠勇說成叛逆,你都得忍著。”
蒔九握緊酒杯,指節(jié)泛白。杯中的酒晃出漣漪,映出他眼底的猩紅:“憑什么?”
“就憑你爹的靈柩還在太廟,就憑鎮(zhèn)北軍幾萬弟兄還在北疆等著糧草,就憑你現(xiàn)在動不了他們?!毖??轉過身,目光銳利如刀,“你以為那些言官的彈劾是沖著你來的?他們是想逼你動手,好給你扣個‘以下犯上’的罪名,趁機奪走鎮(zhèn)北軍的兵權!”
他走到蒔九面前,將那頂盛著酒的頭盔推到他面前:“你爹當年在朝堂上,被言官罵了三個月,說他‘擁兵自重,意圖謀反’,他一句話沒說,只是把那些奏折都攢著,在慶功宴上燒成了灰。你知道為什么嗎?”
蒔九沉默著,沒有回答。
“因為他知道,嘴是軟的,刀是硬的。”言??拿起自己的酒杯,與他的杯沿輕輕一碰,“在京城,硬拼是最蠢的辦法。你得學會用他們的規(guī)矩,殺他們的人?!?/p>
蒔九看著頭盔里的酒,酒液里還漂浮著細小的血渣,像是融化的雪。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在最后一刻,盛滿了不甘和囑托。
“帶為父回家。”
他當時只以為,回家就是讓父親魂歸故土,可現(xiàn)在才明白,父親要的,是讓他帶著鎮(zhèn)北軍的忠義和清白,堂堂正正地站在這片土地上。
蒔九端起那頂頭盔,仰頭將里面的酒一飲而盡。烈酒混著淡淡的血腥味滑入喉嚨,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疼,眼眶卻熱了起來。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彼畔骂^盔,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言??笑了,舉起酒杯:“這才像蒔靖淵的兒子?!?/p>
兩人碰了杯,酒液入喉,暖意順著喉嚨蔓延到四肢百骸。密室里只剩下炭火噼啪的聲響和偶爾的碰杯聲,沒有多余的話,卻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
他們聊起少年時的荒唐事,聊起在演武場互拆招式,聊起偷喝烈酒被父親發(fā)現(xiàn)時的狼狽。言??說,他當年第一次上戰(zhàn)場,嚇得腿肚子都在轉,是蒔九的父親把自己的披風給了他,說“穿著鎮(zhèn)北軍的披風,就不能慫”。
蒔九說,他第一次殺人時,三天沒睡著覺,是言??拉著他去城樓上喝酒,說“死在你刀下的都是該殺的人,別讓他們臟了你的心”。
酒壇漸漸空了,窗外的天也泛起了魚肚白。言??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我該回去了,早朝還得準備準備?!彼麖膽牙锾统鲆粔K玉佩,放在桌上,玉佩是暖玉做的,上面刻著個“守”字,“戴著它,能安神?!?/p>
蒔九拿起玉佩,觸手溫潤,上面還殘留著言??的體溫。他握緊玉佩,點頭:“大哥也小心?!?/p>
言??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記住,不管明天朝堂上有多亂,我都在?!?/p>
密室的門關上了,只剩下蒔九一人。他走到墻角,拿起那頂染血的頭盔,用布巾一點點擦拭上面的血污。晨光從通氣口透進來,照在頭盔的玄鐵上,泛著冷硬的光。
他知道,明日的早朝,將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那些藏在朝服后面的刀,那些裹在仁義道德里的毒,都會朝他而來。
但他不會怕。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父親的忠勇在他骨血里,兄弟的承諾在他掌心間,還有鎮(zhèn)北軍那柄染血的長槍,永遠指著該去的方向。
他將頭盔放回原處,轉身推開密室的門。晨光落在他臉上,帶著初生的暖意,昨夜的戾氣和疲憊,仿佛都被這杯酒,這場談話,滌蕩得干干凈凈。
“楚昭,”他對著外面喊道,“備車,去太廟。”
他要去看看父親。
告訴父親,明日的朝堂,他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