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剛透過窗紙，屋子里還帶著點清冷的霧氣。銅盆里的水映著天邊那抹淡淡的青灰色，婉寧用指尖蘸了點冷水，輕輕拍在臉上，涼得她微微一顫。

她沒照鏡子，只是慢條斯理地把帕子疊好，放回架子上。袖子一滑，手腕上一道淺淺的傷痕露了出來——那是昨夜重生時，她咬破舌尖留下的印記，疼得她差點叫出聲。

剛想坐下，門外就傳來宮女哆嗦的聲音：“華……華妃娘娘來了——”

話音還沒落，簾子“嘩啦”一聲被掀開了。

一身朱紅宮裝的年世蘭大步走進來，金步搖叮當作響，像是刀尖刮過耳膜。她一腳踢翻旁邊的繡凳，“砰”的一聲巨響，木頭砸在地上，震得人心頭發(fā)麻。

她站在屋子中央，居高臨下地看著婉寧，嘴角一揚，冷笑出聲：“聽說你昨天在御花園轉(zhuǎn)了三圈？學(xué)甄嬛那樣楚楚可憐，是想勾誰的眼？”

婉寧低著頭，目光落在裙擺上的并蒂蓮花紋上，手指悄悄滑進袖子里，握住了那根細長的銀針，穩(wěn)穩(wěn)抵在曲池穴旁。聲音卻輕得像片羽毛：“娘娘說得對，我笨得很，哪敢跟您比?！?/p>

“比？”年世蘭嗤笑一聲，上前一步，指甲幾乎戳到她鼻尖，“你這雙眼睛，往皇上常走的路上瞟了多少回？鑲黃旗出身就了不起？本宮踩死一個富察氏，就跟碾死只螞蟻一樣容易?！?/p>

空氣一下子變得沉重，連窗外的小鳥都不叫了。

婉寧肩膀輕輕抖了一下，像是嚇壞了，可手里的銀針紋絲不動。她深吸一口氣，語氣更軟了：“家里有點體面，都是祖宗積下的福，我只是想安安分分過日子，不敢圖什么?！?/p>

年世蘭瞇起眼，繞著她走了半圈，裙角掃過地上的灰燼。忽然蹲下來，盯著她的眼睛，冷冷地說：“你倒是會裝乖巧?？晌腋嬖V你，宮里最不缺的就是‘老實人’，一個個哭著喊著說自己清白，背地里比誰都臟?！?/p>

婉寧睫毛微微顫動，還是低著頭：“我不求恩寵，只求能平平安安活著就好?！?/p>

“平安？”年世蘭笑出了聲，站起來拍了拍手，“在這紫禁城，沒寵就是等死！你以為低頭做人就能活到最后？等皇上哪天忘了你是誰，你連跪著聽旨的資格都沒有！”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披風(fēng)帶起一陣風(fēng)，吹滅了桌上半截蠟燭。走到門口，她回頭狠狠扔下一句：“別以為裝老實就能得寵。我盯上你了——從今天開始。”

腳步聲漸漸遠去，門重新關(guān)上，屋里終于安靜下來。

婉寧坐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確定她不會回來，才緩緩松開手。銀針掉進掌心，針尾劃破皮膚，一滴血順著指縫流下來，滲進裙子，暈開一小塊暗紅。

她低頭看著那滴血，沒有擦。

過了好久，才拿出手帕，仔細包好銀針，塞進貼身的小布袋里。動作很穩(wěn)，就像平時收針線一樣自然。

窗外天亮了些，陽光灑在她臉上。她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眼神卻格外清明。起身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紙——邊緣焦黑，像是從書上撕下來的，字跡歪歪扭扭，是她昨晚默寫的《本草綱目》片段。

手指慢慢滑過“艾草”兩個字，停了一會兒，又移到下面那行小字：“溫經(jīng)止血，散寒除濕。”墨色很淡，但這幾個字被反復(fù)描了很多遍。

她記得太醫(yī)院東邊第三個藥柜最底下，藏著三年陳的艾草，味道醇厚卻不刺鼻，最適合調(diào)理虛寒體質(zhì)的人。但現(xiàn)在她不能去，她得等。

等別人先動手。

她把紙折成一個小方塊，壓在硯臺底下。然后整了整衣裳，把染血的帕子團成一團，扔進炭盆?；鹈缫幌伦痈Z上來，很快吞沒了那點暗紅。

回到窗前，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姿勢和剛才見華妃時一模一樣。但這一次，她的手指不再發(fā)白，呼吸也平穩(wěn)了許多。

她閉上眼睛。

角落里，那張被踢翻的繡凳還躺在地上，線軸滾出去老遠，絲線纏在桌腿上，亂成一團。

可她知道，這不是結(jié)束。

這是開始。

她睜開眼，看向院子外面。一只麻雀跳上屋檐，啄了兩下瓦片，忽然飛走了。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教她認藥材的樣子。那時她說：“艾葉性溫，最宜女子?！蹦赣H笑著摸她的頭，“你要記住，越是身子寒的人，越要用慢火養(yǎng)?！?/p>

現(xiàn)在的她，確實寒底。

前世流產(chǎn)失血太多，一直四肢冰涼，太醫(yī)都說“元氣難復(fù)”。但這具身體才十六歲，還有時間調(diào)養(yǎng)。她不用急著出頭，只要活得清醒就夠了。

華妃今天來，不只是訓(xùn)新人那么簡單。

她是聞到了危險的味道。

一個不依附、不爭寵、也不聽話，卻又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才是最可怕的。

所以她要立威。

但她不知道，婉寧根本沒給她出手的理由。

不頂撞，不辯解，不露恨意，連害怕都恰到好處。每句話都在示弱，每個字卻都在劃界限。

我不爭，但我存在。

我不動，但我清醒。

她輕輕摸了摸袖子里的小布袋，除了銀針，里面還藏著一根極細的探脈針——是昨天趁宮人換水時順來的，原是一個老太醫(yī)的東西。這針比普通的短一點，專門用來查女子隱疾。

她要用它，一點點查清楚，當年那只貓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皇后送湯的那個晚上。

也要弄明白，為什么華妃多年無孕，卻一直受寵不衰。

炭盆里的帕子已經(jīng)燒成了灰，輕輕飄起來，落在她的鞋面上。

她一動不動。

外面?zhèn)鱽韺m女掃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慢慢走遠。

她依舊坐著，目光落在紙上那個被反復(fù)描過的“艾草”上。

手指緩緩移向下一行，那里寫著兩個新錄的字，筆畫還有些生澀：

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