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小筑的寧靜，如同一個短暫而虛幻的夢。云隙的傷勢在楊戩提供的丹藥和此地充沛靈氣滋養(yǎng)下，恢復(fù)得極快。

不過旬日，她損耗的法力便已補充回來，甚至因禍得福，經(jīng)脈比以往更加堅韌寬闊了幾分，對蜃氣的掌控也似乎更添一分圓融。

當她自覺已無大礙，主動向看守小筑的草頭神提出時，一名面容肅穆的仙官便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自稱姓王，是真君神殿負責(zé)內(nèi)務(wù)的一名執(zhí)事，奉命來接引她去往神殿。

沒有盛大的儀式，沒有多余的言辭。云隙跟著王執(zhí)事，通過設(shè)在小筑內(nèi)的傳送陣，離開了西海。短暫的眩暈與空間置換感之后，她已置身于一片巍峨壯麗、肅穆莊嚴的天地。

三十六重天，真君神殿。

放眼望去，瓊樓玉宇連綿不絕，祥云繚繞，仙鶴清唳。神殿主體以玄色和銀色為主調(diào)，線條冷硬，格局宏大，處處透著秩序與法度的威嚴。

往來仙官、力士、天兵皆步履匆匆，神色嚴謹，低聲交談也帶著一股公事公辦的利落。這里的空氣清新而凜冽，蘊含著遠比下界精純的仙靈之氣，但同時也帶著一種無形的、令人不敢放肆的壓迫感。

王執(zhí)事將她帶到神殿外圍一片相對低矮的建筑群前，這里是負責(zé)神殿日常雜務(wù)的仆役、力士居住和活動區(qū)域。

“此處乃‘勤務(wù)司’，你日后便居于此地丙字柒號房?！蓖鯃?zhí)事語氣平淡，遞過一枚玉牌和兩套灰色的制式仆役服飾，“此乃身份玉牌與衣物。你初來乍到，暫無需固定職司，先熟悉環(huán)境，聽從司內(nèi)統(tǒng)一調(diào)派，負責(zé)一些清掃、整理、傳遞文書等雜事。神殿律令森嚴，玉牌內(nèi)有詳細規(guī)章，你需仔細閱讀，謹言慎行，不可逾越。”

他的目光在云隙過分昳麗的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告誡：“在此地，容貌并非資本，能力與規(guī)矩方是立身之本。你好自為之?！?/p>

云隙恭敬地雙手接過，垂首應(yīng)道：“云隙明白，多謝執(zhí)事提點?！?/p>

她知道自己這張臉在此等嚴肅之地可能帶來的關(guān)注與麻煩，早已打定主意要更加低調(diào)。

灰色的寬大仆役服恰好能遮掩身姿，她也將刻意收斂眸中光華，讓自己盡可能泯然于眾。

然而，有些事情，并非她想避就能避開。

勤務(wù)司的仆役成分復(fù)雜，有修行不成轉(zhuǎn)而投靠的小仙，有犯了小錯被罰至此的天兵，也有一些如同云隙這般、因各種緣由被吸納進來的下界妖靈。

云隙的到來，尤其是她那即使穿著灰衣、素面朝天也難掩殊色的容顏，很快便引起了暗中的波瀾。

有好奇打量的，有嫉妒不屑的，也有不懷好意、試圖接近試探的。幾日下來，云隙便清晰地感受到了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涌動的暗流。

她謹記王執(zhí)事的告誡，對所有試探都報以沉默和疏離，每日只是按時完成分派的、最不起眼的雜務(wù)——擦拭回廊的玉柱，清掃偏殿的塵埃，或是去藏書閣的外圍整理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散落玉簡。她做得一絲不茍，態(tài)度恭順，幾乎不與人交談，很快便得了一個“木訥美人”的名聲，讓一些想要看“妖女”笑話的人頗感無趣。

但這并非她想要的。她需要機會，一個能接觸到真正有價值資源的機會，哪怕只是邊緣。

這一日，她被分派到靠近內(nèi)殿區(qū)域的一處靜室附近清掃。這里已是勤務(wù)司仆役能活動的極限區(qū)域，尋常不得靠近。據(jù)說是楊戩平日處理完公務(wù)后，偶爾會獨自靜坐或推演術(shù)法的地方。

云隙心中微動，清掃得格外仔細。當她擦拭到靜室窗外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室內(nèi)并非空無一人。

楊戩果然在內(nèi)。他并未靜坐，而是站在一張玉案前，案上鋪著一張星圖，他正以指代筆，在其上勾勒著復(fù)雜的軌跡，眉頭微蹙，似乎在推演著什么難題。

云隙不敢多看，正要低頭繼續(xù)手中的活計，靜室內(nèi)卻傳來楊戩清冷的聲音：

“進來?！?/p>

云隙一怔，確認四周并無他人，這才放下手中的工具，整理了一下衣襟，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入靜室。

“真君?！彼硇卸Y。

楊戩并未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星圖上，只是隨手將一個空的茶盞推向案邊：“沏茶?！?/p>

云隙這才注意到，玉案一角擺放著一套簡單的茶具和一個白玉茶罐。她應(yīng)了聲“是”，上前，熟練地取水、溫杯、投茶、沖泡。她在蜃樓時，為了生存，學(xué)過各種雜藝，茶道亦是其中之一，雖不精深，但步驟規(guī)矩，動作流暢優(yōu)美。

她將沏好的茶輕輕放在楊戩手邊，然后便垂手退到一旁，屏息靜立，不敢打擾。

楊戩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并未理會她，也未碰那杯茶。時間一點點過去，靜室內(nèi)只有他指尖劃過星圖時細微的靈力波動聲。

云隙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幅浩瀚繁復(fù)的星圖所吸引。那上面星辰運轉(zhuǎn)，軌跡玄奧，似乎蘊含著天地至理。

她看不懂，但那流動的軌跡，那星辰生滅的氣機，卻隱隱與她修煉蜃氣、構(gòu)筑幻境時對“虛”與“實”、“氣”與“象”的理解，有某種奇妙的共鳴。

她看得入了神，連呼吸都放得更輕。

不知過了多久，楊戩忽然停下動作，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遇到了瓶頸。他這才注意到一旁靜立許久的云隙，以及她那雙正望著星圖、帶著純粹困惑與一絲本能思索的金色眼眸。

“你能看懂？”他隨口問道，語氣聽不出情緒。

云隙猛地回神，慌忙低下頭：“小妖愚鈍，看不懂星圖玄奧。只是……只是覺得這些星辰軌跡的流轉(zhuǎn)，似乎……似乎與小妖修煉幻術(shù)時，操控蜃氣流轉(zhuǎn)、構(gòu)筑虛實變化的道理，有些許……相似之處?！彼龑嵲拰嵳f，不敢妄言。

“哦？”楊戩轉(zhuǎn)過身，第一次正眼看向她，眸中閃過一絲訝異。他沒想到一個下界蜃妖，竟能憑直覺感受到星象運轉(zhuǎn)與幻術(shù)本源那點微妙的聯(lián)系。這并非學(xué)識，而是一種近乎天賦的靈覺。

他目光掃過案上那杯早已涼透的茶，又看了看云隙那副恭敬中帶著點因妄加評論而忐忑的模樣，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伸手在星圖上一抹，其上的星辰軌跡瞬間消失，化為一張空白的、帶著網(wǎng)格的玉板。隨后，他指尖凝聚靈光，在玉板上點了幾個位置。

“既然你覺得與幻術(shù)相通，那便看看這個?！彼溃按朔切菆D，乃一簡易困陣。黑子為困，白子為生。你若置身陣中，為白子，下一步，當落于何處？”

又是棋局！但這次，并非高深的殘局，而是一個基礎(chǔ)的陣法演示。

云隙心中明了，這是楊戩又一次的試探，或許，也帶著一絲指點之意。她不敢怠慢，凝神看向那玉板。上面的黑子分布看似散亂，卻隱隱形成合圍之勢，白子活動空間狹小。

她不懂陣法，但她善于觀察“勢”，善于尋找縫隙。她回憶著楊戩之前提及的“困淵”之局，回憶著魔穴中感知能量流動的經(jīng)驗。

目光在網(wǎng)格上細細掃過，尋找著那看似嚴密合圍中，最薄弱、氣息流轉(zhuǎn)最滯澀的那一個點。

片刻后，她抬起手，有些不確定地，指向了棋盤右上角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位置。

“此處……小妖覺得，此處黑子氣息連接最為松散，若落子于此，或可……攪亂其勢，雖不能立刻脫困，但能爭得一絲喘息之機。”

楊戩看著那位置，眼中訝色更濃。此點，正是此簡易困陣理論上最佳的破局點之一！雖然后續(xù)變化仍需推演，但這第一步的直覺，精準得驚人！

他深深看了云隙一眼，沒有評價對錯，只是揮手抹去玉板上的棋子，重新變回那幅浩瀚的星圖。

“下去吧?！?/p>

“是。”云隙心中松了口氣，知道自己又過了一關(guān)，恭敬地退出了靜室。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離開后，楊戩望著星圖，久久未動。半晌，才低語一句：“璞玉可琢，只是……心思過重?！?/p>

而另一邊，云隙剛回到勤務(wù)司分配給她的小小房間，還未來得及消化今日靜室所得，另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卻堵在了她的門口。

紅衣銀甲，眉目灼烈，正是哪吒。

他抱著臂，倚在門框上，臉上帶著慣有的、幾分不耐的躁戾，上下打量著云隙和她身上那套灰撲撲的仆役服，嗤笑一聲：

“嘖，楊戩就讓你干這個？掃地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