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亞軒消失了,像一縷水汽蒸騰在晨光里。
若不是床頭柜上那只布滿蛛網(wǎng)般裂痕的玻璃杯,以及枕邊書頁上那滴刺目的新淚痕,我?guī)缀跻詾樽蛞怪皇且粓龈邿暗呢瑝簟?/p>
天光從老舊的窗欞透進來,將屋內(nèi)塵埃照得纖毫畢現(xiàn)。雨停了,世界恢復(fù)了慣常的秩序,嘈雜而真實。我?guī)缀跏酋咱勚鴵涞酱斑?,用力推開窗戶,貪婪地呼吸著雨后清冽的空氣,試圖將肺腑里那股陰濕的冷香徹底置換出去。
理智在陽光下緩慢回籠。報警?說我被一個百年前的男鬼糾纏?只會被當(dāng)作瘋子。找道士?在這座信奉科學(xué)的現(xiàn)代都市,無異于大海撈針。搬走?這棟祖宅是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我僅有的、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一種隱秘的、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好奇,如同藤蔓的須根,悄悄探入了恐懼的縫隙。沈棲遲……他那悲憫而執(zhí)拗的眼神,他提及“百年”時空洞的回響,他指尖那虛幻卻冰冷的觸感……
“我們的婚書?!?/p>
“你是我等了百年的人。”
這些話像咒語,在我腦海里盤旋不去。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工作時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指尖敲出的字符錯亂不堪。同事關(guān)切地問我是否身體不適,我勉強笑笑,搪塞過去。如何能說?說我被一個穿古裝的俊美男鬼纏上了?只怕下一秒就會被送去精神科。
夜幕,如同無法抗拒的宿命,再次降臨。
我故意磨蹭到很晚才回家,打開所有的燈,讓每一個角落都亮如白晝。電視里放著吵鬧的綜藝節(jié)目,試圖用喧囂填滿空間的寂靜。我把那本無字書從枕下抽出,鎖進了書房最底層的抽屜,仿佛這樣就能鎖住那個不該存在的魂靈。
做完這一切,我蜷縮在客廳沙發(fā)最中央,用毯子把自己裹緊,眼睛死死盯著房間的每一處陰影,耳朵豎起來,捕捉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電視里的歡笑聲變得刺耳,燈光白得晃眼。疲憊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我的意識防線。
就在我眼皮沉重,幾乎要撐不住睡去的瞬間——
“嗒?!?/p>
一聲極輕、極細(xì)微的聲響,從書房的方向傳來。
像是……水滴落在紙頁上的聲音。
我渾身一僵,所有睡意瞬間蒸發(fā)。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
我死死盯著書房虛掩的門,那后面,是我剛剛鎖進無字書的地方。
“嗒。”
又是一聲。清晰,冰冷,帶著某種規(guī)律的節(jié)奏,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空氣中,那股熟悉的、陰冷的暗香,開始一絲絲地彌漫開來,如同無形的墨汁滴入清水,緩慢而堅定地侵蝕著這片我精心營造的光明之地。
燈管,毫無預(yù)兆地閃爍起來。一下,兩下……明明滅滅,像垂死掙扎的眼。最終,“啪”的一聲輕響,客廳陷入黑暗。電視屏幕也瞬間暗了下去,吵鬧的綜藝戛然而止。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如同墓穴銘文般的光影。
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毯子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來了。
黑暗中,視覺被剝奪,其他感官變得異常敏銳。那冷香越來越濃,帶著水汽的潤澤。然后,我聽到了極輕微的腳步聲,不是踩在地板上的實感,更像是……踏在積水上的漣漪聲,由遠(yuǎn)及近。
他停在了沙發(fā)前。
即使閉著眼,我也能感覺到那股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注視。如同實質(zhì),纏繞上我的身體,我的臉頰,我的唇。
“為何……鎖起來?”
宋亞軒的聲音響起,比昨夜更清晰了些,那地底的回響減弱了,卻添了幾分幽怨的沙啞,就響在我的耳邊。
我猛地睜開眼。
他就站在沙發(fā)旁,俯身看著我。依舊是那身青黑色的斕衫,濕漉漉地貼著身體,水痕似乎比昨夜更深。半透明的魂體在月光下顯得更加虛無,邊緣泛著淡淡的磷光。眼尾那顆朱砂痣,在黑暗中,紅得像唯一燃燒的火焰。
“那是……我的東西。”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試圖維持最后一絲鎮(zhèn)定。
他輕輕搖頭,水珠從他發(fā)梢滑落,滴在地板上,卻并未留下任何痕跡,仿佛那水只存在于我與他的感知之間。
“不,”他糾正我,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哀傷,“那是‘我們’的。你鎖起的,是我們的過去。”
他伸出手,那半透明的手指,緩緩指向書房的方向。緊接著,我聽到書房里傳來“咔噠”一聲輕響——是抽屜鎖舌彈開的聲音!
我驚恐地望過去,只見那本泛黃的無字書,竟自行從書房中飄浮而出,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托著,平穩(wěn)地、無聲地,穿過客廳,最終,輕輕落在了我的膝頭。
書頁自動翻開,停留在那滴嶄新淚痕的那一頁。
“你看,”宋亞軒的指尖虛虛點著那滴淚痕,他的聲音低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卻帶著令人骨髓發(fā)寒的偏執(zhí),“它在等你?!?/p>
“等我什么?”我?guī)缀跏羌饨兄磫?,將那本書狠狠拂落在地,“等我想起你是怎么死的?還是等我陪你一起下地獄?!”
書頁散落在地上,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脆弱。
宋亞軒的身影因我的激烈反應(yīng)而微微波動了一下,像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亂。他沉默地看著我,眼神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有痛楚,有隱忍,還有一絲……被我話語刺傷的脆弱。
但很快,那脆弱被更深沉的陰郁覆蓋。
“地獄?”他低低地重復(fù),唇角勾起一個沒有笑意的弧度,“我們早已在其中了?!?/p>
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而將目光投向散落在地的無字書。他抬起手,寬大的袖袍在黑暗中劃過一道虛無的弧線。
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書房里,父親生前收藏皮影戲的舊箱子,箱蓋無聲滑開。幾張?zhí)幚砗玫摹胪该鞯捏H皮坯子飄飛出來,懸浮在無字書的上空。同時,針線盒自動打開,幾根穿著不同顏色絲線的繡花針,閃爍著寒光,如同被賦予生命的游魚,環(huán)繞著驢皮翩翩起舞。
“嘶啦——”
極細(xì)微的、針尖刺破皮料的聲音響起。
在我驚駭?shù)哪抗庵校切├C花針正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在驢皮上穿梭、勾勒、雕琢!沒有畫稿,沒有描摹,它們完全憑借著某種無形的意念在動作。皮屑如同微小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不過幾個呼吸之間,一張完整的、眉眼清晰的皮影頭像,緩緩飄落,覆蓋在無字書空白的頁面上。
那皮影雕刻的,是一個女子的側(cè)臉。云鬢輕挽,線條流暢柔美。雖無色彩,但那神態(tài),那輪廓……竟與我,有七八分相似!
我屏住呼吸,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緊接著,是第二張,第三張……
繡花針飛舞不停,更多的皮影部件被制作出來——纖細(xì)的身段,飄逸的裙裾,甚至還有精致的發(fā)簪、耳珰……每一件都栩栩如生,帶著一種詭異的、被精心設(shè)計的美感。
最后,所有這些部件在空中自動組合,拼接,用一種看不見的絲線連接。一個完整的、與我酷似的古裝女子皮影,便懸浮在了半空中,在月光的映照下,投下淡薄的、搖曳的影子。
宋亞軒凝視著那個皮影,眼神是近乎癡迷的溫柔與哀慟。
“你看,”他對著那個沒有生命的皮影輕聲訴說,又像是在透過它,對我低語,“這才是你……我的妻?!?/p>
那皮影仿佛聽懂了他的話,竟微微動了一下,衣袖輕擺,做了一個低眉順目的姿態(tài)。
一股寒意從我的腳底直沖天靈蓋!
這不是簡單的恐嚇或展示力量。這是一種更可怕、更精密的操控。他在用這種方式,強行將那個“前世”的我,那個屬于他的“妻”的形象,烙印在我的現(xiàn)實里!他在為我“畫皮”,試圖用這虛幻的影,覆蓋我真實的肉身!
“不……我不是她!”我猛地站起來,失控地?fù)]舞著手臂,想要打散那個可怖的皮影,“我是我!不是你的什么亡妻!”
皮影被我的動作帶起的氣流攪動,在空中晃了晃,卻沒有散開。
宋亞軒終于將目光從皮影上移開,重新落回我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他的眼神里,那抹偏執(zhí)更加深沉。
“你會是的?!彼p聲說,語氣卻帶著山巒般的重量,“你的骨,你的血,你的魂……都在一遍遍告訴我,你會記起來的?!?/p>
他伸出手,不是對我,而是對著那個皮影。那皮影便如同歸巢的乳燕,輕盈地飄向他,最終,化作一縷青煙,融入了他的心口。
做完這一切,他的身影開始變淡,如同褪色的水墨。
“夜還長,”他最后看了我一眼,聲音漸漸消散在愈發(fā)濃郁的冷香里,“我們……慢慢來。”
燈光“啪”地一聲重新亮起,電視也恢復(fù)了吵鬧。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瞬間的電路故障。
只有地上散落的無字書,以及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屬于墓土的陰冷氣息,證明著第二夜的“拜訪”已然結(jié)束。
我癱軟在沙發(fā)上,渾身冰冷,汗水浸透了衣衫。
看著那本散落在地的無字書,看著空蕩蕩的、被燈光照得無所遁形的客廳,我知道,我無處可逃。
宋亞軒不是在請求,而是在宣告。他用這詭異莫測的“畫皮”之術(shù),告訴我一個冰冷的事實——這場跨越百年的糾纏,剛剛開始。而他,有足夠的耐心和手段,將我一點點拖回他所在的,那個黑暗冰冷的世界。
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
而那雙屬于百年前的眼睛,似乎仍在黑暗中,靜靜地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