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八年的南京春日,總被一層薄薄的霧靄裹著??偨y(tǒng)府東苑的白玉蘭開得正好,花瓣上沾著晨露,風一吹就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撒了把碎雪。蕭清瑜踩著落英走到回廊下,手里捏著份燙金封皮的名冊,指尖在“南京慈幼院”五個字上輕輕摩挲——這是她上個月剛敲定的孤兒院新名,取“慈悲為懷,撫育幼孤”之意。
“夫人,財政部的批復下來了。”秘書小陳捧著公文袋快步走來,語氣里帶著幾分雀躍,“您申請的修繕款批了三成,還特批了塊城郊的空地,說是能擴建新院舍?!?/p>
蕭清瑜眼睛一亮,連忙接過公文袋。抽出里面的批復文件,看到“同意撥款叁萬元,劃撥江東門地塊”的字樣時,嘴角忍不住上揚。她轉(zhuǎn)身對著廊下候著的工匠頭說:“李師傅,明天就帶工人去江東門丈量土地,新院舍要多建幾間陽光房,孩子們冬天能曬曬太陽?!?/p>
“哎!您放心,保證給孩子們蓋得結(jié)實又暖和!”李師傅笑得滿臉褶子,揣著圖紙匆匆去了。
小陳還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才說:“夫人,行政院那邊剛才來電話,說譚院長想請您后天去參加婦女救濟會的會議,還說……想讓您牽頭組織募捐?!?/p>
蕭清瑜愣了一下。自去年婚禮后,她雖忙著籌辦孤兒院,卻也知道南京的政局并不安穩(wěn)——蔣介石正忙著調(diào)集兵力圍剿江西蘇區(qū),馮玉祥、閻錫山在北方蠢蠢欲動,財政早已捉襟見肘。譚延闿讓她牽頭募捐,怕是想借“蔣夫人”的名頭,為軍政開支籌措資金。
“我知道了,你回復譚院長,說我一定到?!彼龑⑴鷱臀募B好放進袖袋,心里卻盤算著——募捐可以,但籌來的錢,必須有一部分用在流民和孤兒身上,不能全填了軍政的窟窿。
回到臥室時,孝文正趴在地毯上搭積木,孝武跟在后面撿木塊,孝章則被奶媽抱著,手里捏著個布老虎,咿咿呀呀地叫著。看到蕭清瑜進來,孝文立刻丟下積木撲過來:“娘!你昨天說的新孤兒院,什么時候能住進去呀?我想跟阿福他們一起玩!”
阿福是上個月從安徽逃來的孤兒,瘦得只剩皮包骨,卻總護著比他小的孩子。蕭清瑜彎腰抱起孝文,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快了,等新院舍蓋好,娘就帶你們?nèi)ジ⒏M婧貌缓茫俊?/p>
“好!”孝文高興得拍手,孝武也跟著拍手,連孝章都咯咯笑了起來??粗齻€孩子的笑臉,蕭清瑜心里的盤算漸漸清晰——無論政局多亂,她都要護住這些孩子,護住這份難得的安穩(wěn)。
傍晚蔣介石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蕭清瑜坐在地毯上,陪著孩子們搭積木,陽光透過窗紗落在她身上,柔和得像幅畫。他腳步頓了頓,原本因軍政事務緊繃的神經(jīng),竟莫名松了幾分。
“先生回來了?!笔捛彖ぬь^看到他,連忙起身,讓奶媽抱走孩子們。蔣介石走過來,伸手攬住她的腰,鼻尖縈繞著她發(fā)間淡淡的玉蘭香:“今天看你心情不錯,是孤兒院的事有進展了?”
“嗯,財政部批了修繕款,還劃撥了新地塊?!笔捛彖た吭谒麘牙?,輕聲說,“譚院長讓我后天去婦女救濟會牽頭募捐,我想……籌來的錢,能不能分一部分給流民安置點?”
蔣介石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后背:“你想做就去做,只是要注意分寸。現(xiàn)在北方局勢緊張,軍費不能少,募捐的錢,至少要拿出六成充作軍政開支。”
蕭清瑜心里一松,連忙點頭:“我知道,剩下的四成,夠流民安置點用一陣子了?!彼朗Y介石能讓步,已是不易——在他心里,軍政永遠是第一位的,能為流民爭取到四成,已是極限。
第二天蕭清瑜去了江東門的新地塊。這里原是片荒地,雜草長得比人高,遠處能看到鐵路,偶爾有火車駛過,鳴笛聲傳得很遠。李師傅正帶著工人丈量土地,看到她來,連忙迎上來:“夫人,您看這地基打在這兒怎么樣?離鐵路遠,孩子們不會被吵到,后面還有條小河,夏天能玩水?!?/p>
蕭清瑜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條蜿蜒的小河,河水清澈,岸邊長滿了蘆葦。她點了點頭:“就按你說的來,另外,要多建幾間儲藏室,雨季來了,糧食和藥品要防潮?!?/p>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蕭清瑜回頭,看到一隊騎兵朝這邊走來,為首的人穿著軍裝,身姿挺拔,竟是吳石。她有些意外,吳石負責軍政部的情報整理,平日很少出現(xiàn)在城郊。
“蔣夫人?!眳鞘硐埋R,對著她微微頷首,語氣沉穩(wěn),“我奉命來勘察城郊防務,聽說您在這里籌備新孤兒院,特意過來看看?!?/p>
“有勞吳將軍費心了?!笔捛彖た蜌獾鼗貞睦飬s明白——吳石怕是奉了蔣介石的命令,來查看她的動向,畢竟她如今的身份特殊,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政局。
吳石的目光掃過荒地,又落在蕭清瑜身上:“夫人仁心,只是這城郊并不太平,近來常有流民聚集,偶爾還有散兵劫掠,新孤兒院蓋好后,需要加派哨兵守衛(wèi)?!?/p>
“多謝吳將軍提醒,我會跟侍衛(wèi)隊說的。”蕭清瑜心里一暖,沒想到吳石竟會考慮到孤兒院的安全,“對了,王太太近來還好嗎?上次她說想給孩子們做些棉衣,我還沒來得及謝她?!?/p>
提到王碧奎,吳石的臉色柔和了幾分:“她很好,天天在家縫棉衣,說要趕在冬天前給孩子們送過去?!彼D了頓,又說,“夫人若是有需要,盡管跟我說,能幫的,我一定幫?!?/p>
蕭清瑜點了點頭,看著吳石帶著騎兵離開,心里卻泛起一絲疑惑——吳石為人正直,不擅鉆營,蔣介石為何會讓他負責情報整理?又為何會讓他來勘察城郊防務?這些疑問,她沒敢問,只默默記在心里。
后天的婦女救濟會會議設在行政院的禮堂。蕭清瑜穿著一身淺紫色旗袍,搭配珍珠項鏈,剛走進禮堂,就被一群官太太圍了上來。這些人大多是國民政府要員的妻子,平日里鮮少露面,此刻卻個個熱情洋溢,無非是想借她的名頭,拉近與蔣介石的關(guān)系。
“蔣夫人真是年輕有為,辦孤兒院的事,我們都聽說了,真是讓人佩服!”財政部部長的夫人拉著她的手,笑得滿臉堆肉。
“是啊是啊,蔣夫人牽頭募捐,我們肯定大力支持!”軍政部部長的夫人也跟著附和,眼神卻瞟著她的珍珠項鏈,帶著幾分嫉妒。
蕭清瑜微笑著應對,心里卻很清楚——這些人嘴上說得好聽,真要出錢時,怕是會推三阻四。果然,會議開始后,譚延闿說明了募捐的目的,官太太們立刻沉默下來,有的低頭整理裙擺,有的假裝喝茶,沒人主動開口。
蕭清瑜看在眼里,起身走到臺前,手里拿著份名冊:“各位姐姐妹妹,我知道大家家里都不缺錢,但我想讓大家看看這份名冊——這上面記著的,是南京周邊三百多個孤兒的名字,他們中最小的才三個月,最大的也不過十歲,有的父母亡于戰(zhàn)亂,有的被棄于車站,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幾分哽咽:“我上個月去城郊流民安置點,看到一個六歲的孩子,為了給弟弟找吃的,差點被火車撞了。我想,若是我們的孩子遇到這種事,我們會心疼嗎?”
官太太們的臉色漸漸變了,有的眼眶紅了,有的低下頭,不再言語。財政部部長的夫人率先站起來:“蔣夫人說得對,我們不能看著孩子們受苦!我捐五百銀元!”
有了第一個,其他人也紛紛響應:“我捐三百!”“我捐兩百!”“我捐四百!”
蕭清瑜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滿是欣慰。她知道,這些錢或許不多,但至少能讓孩子們過上幾天好日子。會議結(jié)束后,譚延闿走到她身邊,笑著說:“蔣夫人真是厲害,幾句話就讓她們主動捐款,比我們這些老頭子強多了?!?/p>
“譚院長過獎了,我只是說了些實話而已?!笔捛彖ぶt虛地說,“募捐的錢,還請譚院長盡快劃撥一部分給流民安置點,那邊的孩子們,等不起?!?/p>
“放心,我明天就讓人送去?!弊T延闿點頭應下,眼神里卻帶著幾分復雜——他原本以為蕭清瑜只是個花瓶,沒想到她竟有如此號召力,看來蔣介石娶了個好妻子。
回到總統(tǒng)府時,王碧奎正在客廳等她,手里捧著個布包:“清瑜,我給孩子們做的棉衣做好了,你看看合不合身。”打開布包,里面是十幾件小棉衣,針腳細密,布料雖不是最好的,卻洗得干干凈凈。
“碧奎,真是太謝謝你了。”蕭清瑜拿起一件棉衣,心里暖暖的,“今天募捐很順利,籌到了不少錢,流民安置點也能好過些了?!?/p>
王碧奎笑了笑:“這都是你的功勞。對了,吳石說,江西那邊戰(zhàn)事吃緊,蔣介石可能要派更多兵力過去,你以后出門要多帶些侍衛(wèi),注意安全?!?/p>
蕭清瑜心里一沉,她知道蔣介石圍剿蘇區(qū)的決心很大,卻沒想到會如此急切。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也讓吳將軍多注意安全,前線危險。”
兩人又聊了會兒孤兒院的事,王碧奎才起身告辭。蕭清瑜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的馬車消失在巷口,心里卻莫名有些不安——她總覺得,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果然,沒過幾天,蔣介石就召開了緊急軍事會議,決定增派十萬兵力圍剿江西蘇區(qū)。消息傳開后,南京城里人心惶惶,物價飛漲,流民越來越多,孤兒院的孩子也從最初的三十幾個,增加到了六十多個。
蕭清瑜忙得腳不沾地,白天忙著擴建院舍、安置新孤兒,晚上還要整理募捐賬目,常常到深夜才能休息。蔣介石看在眼里,心里既心疼又欣慰,偶爾會陪她一起整理賬目,聽她講孩子們的趣事。
“今天阿福幫著照看新來的小啞巴,還教他疊紙船,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笔捛彖た吭谑Y介石懷里,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卻滿是笑意。
蔣介石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輕聲說:“辛苦你了,要是累了,就歇幾天,孤兒院的事,讓手下人多分擔些。”
“不辛苦?!笔捛彖u搖頭,“看著孩子們能吃飽穿暖,我就覺得值了。先生,等江西的戰(zhàn)事平息了,我們帶孩子們?nèi)ブ猩搅晖婧貌缓茫俊?/p>
蔣介石沉默了片刻,才輕聲說:“好,等戰(zhàn)事平息了,我們就帶孩子們?nèi)ネ??!彼?,這個承諾或許很難兌現(xiàn)——北方的馮玉祥、閻錫山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兵遣將,一場更大的內(nèi)戰(zhàn),怕是在所難免。
蕭清瑜沒有察覺他的異樣,靠在他懷里漸漸睡著了。蔣介石看著她熟睡的臉龐,心里滿是復雜——他知道自己欠她太多,欠孩子們太多,可在這個亂世,他只能選擇先穩(wěn)住政權(quán),再談安穩(wěn)。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紗照進來,落在地毯上,像一層薄薄的霜。蔣介石輕輕將蕭清瑜抱到床上,蓋好被子,轉(zhuǎn)身走到書桌前,拿起一份電報——那是從北方發(fā)來的密電,上面寫著“馮玉祥、閻錫山已達成協(xié)議,擬聯(lián)合反蔣”。
他捏著電報,指節(jié)泛白,眼神里滿是冷厲。他知道,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而他,必須做好準備。只是他沒想到,這場風暴,會將蕭清瑜也卷入其中,讓她原本平靜的生活,徹底被打亂。
第二天一早,蕭清瑜醒來時,蔣介石已經(jīng)離開了。她起身走到書桌前,看到上面放著一份電報,雖然只掃到幾眼,卻看到了“馮玉祥”“閻錫山”“反蔣”等字眼。她心里一沉,知道南京的安穩(wěn),怕是維持不了多久了。
“夫人,流民安置點那邊來電話,說又有一批流民逃過來,其中有十幾個孩子,您要不要過去看看?”小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蕭清瑜深吸一口氣,將電報疊好放回原處,整理了一下衣襟:“我知道了,你備車,我們現(xiàn)在就去?!?/p>
走出臥室時,孝文正跟著奶媽學寫字,看到她進來,立刻舉起紙:“娘!你看我寫的‘家’字,好看嗎?”
蕭清瑜走過去,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家”字,眼眶有些發(fā)熱。她摸了摸孝文的頭,輕聲說:“好看,孝文真厲害。娘要去流民安置點,晚上回來給你帶糖糕好不好?”
“好!”孝文高興地答應,又低下頭繼續(xù)寫字。蕭清瑜看著他的背影,心里暗暗發(fā)誓——無論未來多亂,她都要守住這個家,守住孤兒院的孩子們,守住這份在亂世中難得的溫暖。
汽車駛出總統(tǒng)府,沿著秦淮河行駛。河邊的柳樹已經(jīng)發(fā)芽,嫩綠的枝條垂在水面上,偶爾有烏篷船劃過,傳來船夫的歌聲。蕭清瑜靠在車窗上,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卻滿是沉重——她不知道,這樣的景象,還能維持多久;她更不知道,自己和孩子們的未來,會走向何方。
但她知道,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她都不會放棄。她會像一艘慈航,在亂世的洪流中,載著這些孩子,駛向安穩(wěn)的彼岸。而她的“榮耀”,也將在這份堅守中,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