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被一種極致的矛盾感拉扯回來的。
左肩琵琶骨處,如同被浸泡在萬年冰窟之中,陰寒刺骨,連帶著半邊身子都麻木僵硬,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凍僵的筋肉,發(fā)出細微的、幾乎要碎裂的痛吟。
而右肩,卻仿佛被架在熊熊烈焰上炙烤,灼痛難當,皮肉發(fā)出焦糊的錯覺,那貫穿骨骼的鐵鉤滾燙得如同烙鐵。
冰與火,兩種極致的痛苦,在她殘破的軀體上同時肆虐,交織成一張令人發(fā)狂的酷刑之網(wǎng)。
泠音蜷縮在烏玄鐵籠的角落,額頭抵著冰冷的欄桿,試圖從那一點堅硬的觸感中汲取些許對抗灼痛的清醒。
干渴如同毒蛇,盤踞在她的咽喉,嘴唇已經(jīng)裂開數(shù)道血口,凝結(jié)成暗紫色的痂。胃部的空虛感早已被更強烈的痛楚覆蓋。
她知道自己快撐到極限了。身體像一件布滿裂痕的瓷器,隨時可能徹底崩碎。
但她的手指,藏在身下,依舊在動。不是在劃刻,而是在模擬。模擬三棱刃輪在指尖旋轉(zhuǎn)的軌跡,模擬內(nèi)力在特定經(jīng)脈中運行的線路——那些被琵琶鉤和烏玄鐵鐐銬死死壓制,根本無法凝聚的內(nèi)息線路。
她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著那些靈巧詭譎的殺招,如同困獸在牢籠中磨礪著爪牙。
帳簾再次被掀開。
這一次,天光并未大亮,只是灰蒙蒙的黎明。謝燼走了進來,依舊是一身玄色常服,仿佛從未離開過這片軍營。他手里拿著一個粗糙的陶碗,碗里是清澈見底的水。
他沒有說話,走到鐵籠前,將陶碗從欄桿間隙伸了進來,就放在離謝燼腳尖不遠的地上。水面微微晃動,映出她狼狽不堪的倒影。
誘惑。赤裸裸的誘惑。
泠音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干灼的疼痛幾乎讓她發(fā)瘋。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碗水,身體里每一個瀕死的細胞都在叫囂著撲過去。
但她沒有動。
只是將抵著欄桿的額頭,埋得更深了些。肩膀處的冰火煎熬,讓她控制不住地發(fā)出細碎的、壓抑的顫抖。
謝燼站在籠外,冷漠地看著她的掙扎。他沒有催促,也沒有收回水碗,像是在觀察一場有趣的實驗。
“名字?!彼_口,聲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斬斷她所有的僥幸?!皩巼膊逶谠杰姼邔拥陌禈??!?/p>
泠音的身體僵了一下。藏在身下模擬招式的手指驟然停住。
這是比軍事部署更核心的機密。每一個暗樁的名字,都意味著一條潛伏的毒蛇,一處可能致命的隱患。
她緩緩抬起頭,凌亂的黑發(fā)黏在汗?jié)竦哪橆a,臉色灰敗,唯有那雙眼睛,在極致的痛苦和虛弱中,依舊燃燒著不肯熄滅的冰焰。
她看著謝燼,看著那碗近在咫尺卻如同遠隔天涯的清水,干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發(fā)出破碎的氣音:
“……沒有……暗樁……”
謝燼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早已預料到這個答案。他不再看那碗水,目光轉(zhuǎn)向她右肩那被純陽真氣炙烤過的傷口,那里皮肉紅腫,甚至有些發(fā)黑。
他抬起手,指尖一縷灼熱的真氣再次凝聚,比昨夜更精純,更凝聚,如同一根燒紅的細針,隔空對準了那傷口中心。
泠音的瞳孔猛地收縮。
就在那灼熱氣息即將再次降臨的前一剎那,她的左手——那只沒有被重點“關(guān)照”的手,猛地抬起,不是攻擊,也不是喔喔格擋,而是快如閃電地抓向地上那只陶碗!
“砰!”
陶碗在她指尖觸碰到的前一刻,被一股無形的氣勁震得粉碎!清水四濺,打濕了干草,也濺了她一手一臉。
冰冷的液體接觸到皮膚的瞬間,帶來一陣短暫的、幾乎讓她戰(zhàn)栗的舒緩,但隨即是更深的絕望。
謝燼的手依舊懸停在空中,那縷灼熱的真氣并未發(fā)出。他看著她徒勞的動作,看著她臉上那一閃而逝的、對清水的渴望與最終破碎的絕望,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如同看穿一切的冷嘲。
“骨頭很硬。”他評價道,聽不出是贊許還是漠然。
泠音的手無力地垂落,指尖還沾著陶碗的碎屑和未干的水漬。她喘著粗氣,汗水混著濺上的水珠,從下頜滴落。
謝燼收回了手,那灼熱的真氣消散于無形。他不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向帳簾。
“浪費。”他留下兩個字,不知是指那碗水,還是指她這徒勞的堅持。
帳簾落下,隔絕了黎明的微光。
囚籠內(nèi),只剩下冰火交織的劇痛,和那彌漫不散的、清水蒸騰后留下的微弱濕氣。
泠音癱倒在籠底,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右肩的灼痛因為預期的折磨未曾落下而顯得更加難熬,左肩的陰寒則持續(xù)侵蝕著她的生機。
她抬起沾著水漬和碎屑的手,放到鼻尖,極其輕微地嗅了嗅。
除了泥土和血腥,還有一絲極淡的、屬于越軍大營伙夫們常用的、某種粗制皂角的味道。以及,陶土燒制時特有的煙火氣。
她的指尖,在無人看見的角度,輕輕捻動著那點濕潤。
然后,她再次闔上眼,將臉埋入臂彎,身體因為痛苦而微微蜷縮。
但那冰封的眼底深處,一絲比之前更清晰的、屬于獵物的冷靜分析,悄然取代了瀕死的渙散。
他在用刑。他在試探。他在觀察她的反應,她的極限,她崩潰的邊緣。
而她,也在觀察他。觀察他的手段,他的習慣,他施加痛苦的方式和節(jié)奏。
這是一場無聲的、在酷刑與意志邊緣進行的另類交鋒。
冰炭同爐,煎熬的不僅是肉體,更是兩顆同樣冰冷、同樣堅韌、在絕境中瘋狂計算著生機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