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訂單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云裳閣內(nèi)外激起層層漣漪。單子上那些名諱雖經(jīng)沈凝特意改換,仍能看出都是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沈福捧著單子來回踱步,嘴角新起的火泡在燈下格外顯眼。
“小姐,這些貴人咱們一個都得罪不起啊。”他聲音發(fā)緊,“聽說去年有家綢緞莊給京里送貨,就因為料子顏色差了一分,整個鋪子都關(guān)了?!?/p>
沈凝正在燈下比對絲線樣品,聞言頭也沒抬:“既然接了,就沒有回頭路。你去把城里最好的工匠都請來,工錢按市價的三倍算。另外,讓賬房支八百兩銀子,我要去臨州一趟?!?/p>
“去臨州?”
“嗯?!鄙蚰畔率种械慕z線,“京里的貴人什么好東西沒見過?尋常料子入不了他們的眼。臨州的‘錦繡坊’存著一批特供的生絲,往年都是直送京城的,今年因故還壓在庫里。我去試試?!?/p>
三日后,沈凝帶著兩個得力伙計啟程。馬車在官道上顛簸了兩天,到達(dá)臨州時正值黃昏。沈凝顧不上歇腳,直接去了錦繡坊。
錦繡坊的管事是個精干的中年人,聽說來意后面露難色:“沈姑娘,不是我不肯行這個方便,這批生絲是上頭點名要的,我們實在不敢擅自做主?!?/p>
沈凝不急不躁,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這是王府開的引薦信。管事不妨先看看貨?”
管事驗過信件,態(tài)度恭敬了些,引著沈凝去了庫房。打開庫門的瞬間,連見慣好貨的沈凝都不由暗暗吃驚。這批生絲色澤如銀,絲縷均勻,在暮色中泛著柔和的光澤。
“確實是好料子?!鄙蚰粍勇暽?,“只是我聽說,這批絲因為些緣故,已經(jīng)誤了交貨的日期。與其壓在庫里,不如先勻一部分給我,價錢上好商量?!?/p>
管事沉吟片刻:“沈姑娘消息倒是靈通。不過這事,還得東家點頭?!?/p>
“那就請管事引薦一下貴坊東家。”沈凝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我這兒有件小玩意兒,或許東家會感興趣。”
錦盒里是一塊巴掌大的繡品,用的是雙面異色繡的手法,正面是喜鵲登梅,反面卻是竹報平安,繡工精妙絕倫。這是沈凝特意讓繡娘趕制的,用的就是錦繡坊的生絲。
管事看到繡品,眼睛一亮:“這是……”
“這是我們云裳閣的手藝。”沈凝淡淡道,“若是東家肯割愛,往后云裳閣所有的生絲都從貴坊進(jìn)貨。”
當(dāng)夜,沈凝在錦繡坊后院見到了坊主陳老爺子。老爺子年過花甲,精神矍鑠,拿著那塊繡品端詳了許久。
“雙面異色繡……這是失傳已久的技法。”老爺子抬眼看向沈凝,“姑娘從哪兒學(xué)來的?”
“家母曾是繡娘?!鄙蚰Ь创鸬?,“小時候跟著學(xué)過一些?!?/p>
老爺子點點頭,將繡品輕輕放在桌上:“你要的生絲,可以分你三成。不過有個條件——往后云裳閣出的每一批用錦繡坊生絲的料子,都要給我留個樣品?!?/p>
“成交?!?/p>
帶著生絲回到城中那日,正值雨季。綿綿細(xì)雨籠罩著整個城池,青石板路上泛著水光。沈凝顧不上濕透的裙擺,直接去了工坊。
“生絲到了,都打起精神來?!彼驹诠し恢醒?,聲音清亮,“這批料子關(guān)系到云裳閣的存亡,也關(guān)系到諸位的名聲。做得好,每人賞銀二十兩;出了差錯……”
她沒有說下去,但工坊里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分量。
染坊里日夜不停地調(diào)試染料。為了配出獨特的“天水碧”,沈凝帶著染工試了二十余種青黛的配比??椃焕?,新調(diào)的織機(jī)咔嗒作響,老師傅盯著每一寸經(jīng)線,生怕出現(xiàn)半點瑕疵。
這日深夜,沈凝還在工坊里查看剛下機(jī)的料子,沈福匆匆進(jìn)來,臉色凝重。
“小姐,出事了?!彼麎旱吐曇?,“咱們從臨州運生絲回來的船,在河道上遇到了水匪?!?/p>
沈凝手中的料子滑落在地:“貨呢?”
“貨保住了,但是……”沈福欲言又止,“押船的老周受了傷,說是那些水匪不像尋常劫道的,倒像是沖著咱們的貨來的?!?/p>
沈凝撿起地上的料子,輕輕撫平褶皺:“查到什么了?”
“老周說,他聽見那些水匪提了一句‘蘇爺’?!?/p>
窗外雨聲漸密,打在瓦片上噼啪作響。沈凝望著跳動的燭火,眼神漸冷。蘇記的手伸得比她想的還要長。
“讓老周好好養(yǎng)傷,醫(yī)藥費我們出三倍。”她轉(zhuǎn)身對沈福道,“另外,去查查蘇記最近在河道上有什么動靜。”
“小姐是懷疑……”
“不是懷疑,是確定。”沈凝打斷他,“既然蘇記不想讓我們好過,那我們也不必客氣了?!?/p>
三日后,城里傳出消息:云裳閣接下京中貴人的訂單,要織造一批價值千金的云錦。消息一出,全城的綢緞商都紅了眼。
蘇記更是坐不住了。蘇明遠(yuǎn)親自去了幾趟漕運衙門,又暗中派人打聽云裳閣的工期。這些動靜,都一字不落地傳到了沈凝耳中。
“讓他打聽?!鄙蚰跈z查最后一批染好的絲線,“傳話出去,就說我們月底就要交貨,工期緊迫?!?/p>
沈福不解:“小姐,咱們實際還有一個月的工期,為何要說這么緊?”
“釣魚總要下餌?!鄙蚰?,“蘇明遠(yuǎn)既然這么關(guān)心我們的進(jìn)度,不如就讓他更著急些?!?/p>
果然,消息傳出的第二天,蘇記就開始大量收購青黛和明礬——這正是云裳閣這批料子要用到的染料。市面上的價格被哄抬了五成不止。
“小姐,咱們庫存的染料只夠用七天了?!比痉坏墓苁录钡脻M頭大汗,“蘇記這是要斷我們的路??!”
沈凝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你去城東的徐記染料行,把這封信交給徐掌柜。記住,要親自交到他手上?!?/p>
徐記是城里最老的染料行,向來與沈家交好。沈凝在信中提到了一味染料的改良配方,正是徐記急需的。作為交換,徐記答應(yīng)暗中供應(yīng)云裳閣所需的全部染料。
這場暗中的較量持續(xù)了半個月。就在蘇記以為得手,等著看云裳閣交不出貨的笑話時,沈凝已經(jīng)帶著完工的料子,再次踏進(jìn)了王府的大門。
這次接待她的是王小姐。這位參議千金仔細(xì)查驗了每一匹料子,從色澤到紋理,從手感 to 暗記,看得比上次還要仔細(xì)。
“沈姑娘果然沒讓我失望。”王小姐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祖母看了必定歡喜?!?/p>
她示意丫鬟取來一個木匣:“這是祖母讓我轉(zhuǎn)交的。她說,沈姑娘是個明白人,應(yīng)該知道該怎么用?!?/p>
沈凝打開木匣,里面是一本裝幀精美的《女誡》,書頁間夾著幾張名帖——都是京城有頭有臉的綢緞商和官中采辦。
“替我謝過老夫人?!鄙蚰仙夏鞠?,神色平靜。
從王府出來,天色已晚。沈凝坐在馬車?yán)?,指尖輕輕摩挲著那本《女誡》的封皮。王老夫人這份“厚禮”,既是提攜,也是警告。
馬車經(jīng)過蘇記時,她看見鋪子里燈火通明,伙計們正在忙著搬運布料。蘇明遠(yuǎn)站在門口,臉色鐵青地望著她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