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云裳閣后院已是一片忙碌。新到的生絲需要分揀，染缸要重新清洗，幾個繡娘正圍著新出的“雨過天青”緞討論針法。沈凝站在廊下，看著賬房剛送來的上月收支，眉頭微蹙。
“小姐，前街的鋪面這個月租金又漲了?！鄙蚋＿f過另一本賬冊，“蘇記把隔壁兩個鋪子都盤下來了，說是要開分號?！?/p>
沈凝接過賬冊，指尖在數(shù)字上輕輕劃過：“讓他們盤。我們的生意不在鋪面大小。”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今日該去徐記收染料了，你親自去一趟?！?/p>
沈福應(yīng)聲退下。春桃端著茶點過來，小聲道：“小姐，門外來了位客人，說是想談筆生意?！?/p>
沈凝抬眼望去，只見一位身著月白長衫的年輕公子站在院中，正低頭細看一匹剛晾曬的“墨霞錦”。他身姿挺拔，手指輕輕拂過錦緞表面，動作嫻熟得像是個行家。
“這位公子是？”
那公子聞聲抬頭，露出一張清俊的面容。他約莫二十出頭，眉眼間帶著幾分書卷氣，可眼神卻銳利得很?！霸谙铝臏Y，家中做些綢緞生意。聽聞云裳閣的料子別具一格，特來拜訪。”
柳文淵。沈凝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柳家是江南有名的綢緞世家，生意做得極大，據(jù)說連宮里都有人脈。只是柳家向來不與小作坊來往，今日突然到訪，倒有些蹊蹺。
“柳公子請里面坐?！鄙蚰M了待客的茶室，“不知公子想看什么料子？”
柳文淵卻不急著入座，目光在茶室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落在墻上掛著的一幅繡屏上。那是用“星河錦”邊角料拼成的寒梅圖，梅枝遒勁，花瓣用了特殊的捻線手法，在光下隱隱泛著珠光。
“這幅繡屏很有意思。”柳文淵走近細看，“梅花的繡法，可是用了‘過枝’的技法？”
沈凝微微挑眉：“公子好眼力?！?/p>
“家母喜好刺繡，自幼耳濡目染罷了。”柳文淵轉(zhuǎn)身，從袖中取出一塊布料，“今日前來，是想請沈姑娘看看這個?！?/p>
那是一塊深青色的緞子，質(zhì)地細膩，光澤柔和，乍看與云裳閣的“墨霞錦”有幾分相似。沈凝接過細看，指尖在布料上輕輕摩挲，忽然頓住。
“這經(jīng)緯的織法……”
“看來沈姑娘看出來了?！绷臏Y唇角微揚，“這是用貴坊的‘雙經(jīng)雙緯’改良的織法，經(jīng)緯線各多加了一股，讓料子更挺括些?！?/p>
茶室里靜了片刻。沈凝放下料子，神色不變：“柳公子這是何意？”
“沈姑娘別誤會?！绷臏Y不慌不忙地坐下，“我們柳家做生意，向來光明正大。這塊料子是我們工坊的師傅琢磨出來的，今日特意拿來，是想與沈姑娘談個合作?！?/p>
他從懷中取出一份契書：“柳家想與云裳閣合作，在京城開一家分號。我們出鋪面、人手，沈姑娘出技術(shù)和料子，利潤三七分?！?/p>
沈凝沒有接那份契書：“柳公子消息靈通，想必知道我們剛接了王府的訂單?！?/p>
“正是知道，才更覺得該談這個合作?！绷臏Y目光清明，“云裳閣的料子是好，可要想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光靠幾筆訂單是不夠的。柳家在京城經(jīng)營三代，各府人脈、鋪面位置都是現(xiàn)成的。沈姑娘的技藝加上柳家的根基，這才是雙贏?！?/p>
窗外傳來織機的咔嗒聲，時緩時急。沈凝垂眸看著契書上墨跡未干的條款，久久不語。
這時，沈福匆匆從外面回來，見有客人在，便站在門口使了個眼色。沈凝對柳文淵道：“公子稍坐，我去去就來?！?/p>
出了茶室，沈福壓低聲音：“小姐，打聽清楚了。柳家確實要在京城開分號，連鋪面都看好了，就在最繁華的西大街。不過……”他頓了頓，“聽說蘇記也在爭取這個機會，蘇明遠前日還去了柳府?！?/p>
沈凝目光微沉。她轉(zhuǎn)身回到茶室，見柳文淵正站在窗邊，望著后院忙碌的工匠。
“柳公子，”她緩步走近，“合作可以談，不過我要再加一個條件?！?/p>
柳文淵轉(zhuǎn)身：“請講。”
“云裳閣的料子，每匹都要繡上獨有的暗記?！鄙蚰币曀难劬?，“在京城的分號，我要派兩個老師傅過去監(jiān)工。”
柳文淵輕輕叩著窗欞，忽然笑了：“沈姑娘是怕我們偷師？”
“防人之心不可無。”沈凝語氣平靜，“柳公子既然能琢磨出改良的織法，想必對云裳閣的技藝也很感興趣?！?/p>
“好?！绷臏Y爽快應(yīng)下，“這個條件我答應(yīng)。不過我也有個要求——下月初我要去京城籌備分號，希望沈姑娘能同行。京中幾位貴人對云裳閣的料子很感興趣，想當(dāng)面與姑娘聊聊?！?/p>
這要求在意料之外。沈凝沉吟片刻：“容我考慮三日?！?/p>
送走柳文淵，沈凝獨自在茶室坐了很久。春桃進來添茶，見她盯著那匹改良的緞子出神，忍不住問：“小姐覺得這柳公子可信嗎？”
沈凝輕輕撫過緞子表面：“他拿來的這塊料子，經(jīng)緯線確實多加了一股，可織法卻比我們的更復(fù)雜。”她指尖停在某處，“你看這里，他用了‘挑經(jīng)顯緯’的手法，讓暗紋更清晰了?！?/p>
“那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難說?！鄙蚰鹕?，“去準備一下，我要去趟工坊?！?/p>
工坊里，老師傅們正圍著柳文淵帶來的料子議論紛紛。
“這織法確實精妙，比咱們的又進了一步?！?/p>
“怕是琢磨了不止一個月……”
“柳家到底想做什么？”
沈凝聽著眾人的議論，目光落在染缸旁的一筐青黛上。這些日子為了趕工，染料消耗得極快，若不是早先與徐記簽了契約，只怕真要著了蘇記的道。
“師傅們，”她輕聲開口，“從明日起，所有料子的織法都改一改。”
眾人安靜下來。負責(zé)織造的老陳問道：“小姐想怎么改？”
“在經(jīng)線里加一股銀線，要最細的那種?！鄙蚰∵^紙筆，畫了個簡單的圖樣，“緯線照舊，但織的時候要換‘三上一下’的針法。”
老陳湊近細看，忽然眼睛一亮：“妙啊！這樣織出來的料子，遠看與平常無異，近看才能瞧出暗紋的變化?！?/p>
“正是?！鄙蚰畔鹿P，“柳家能琢磨出改良的織法，別人也能。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們永遠慢一步。”
三日后，柳文淵再次登門。這次他帶來了一盒京城流行的花樣圖冊，說是給沈凝參考。
“沈姑娘考慮得如何？”他問得直接。
沈凝正在翻看圖冊，聞言抬頭：“我可以隨公子去京城，不過要等這批王府的訂單完工?！?/p>
“那是自然?！绷臏Y眼中閃過笑意，“正好我也要在城中多留幾日，有些生意上的事要處理?！?/p>
他頓了頓，似是無意般提起：“昨日在酒樓遇見蘇記的東家，他倒是熱心，給我薦了幾個京中的鋪面?！?/p>
沈凝翻頁的手指微微一頓：“蘇記消息一向靈通?！?/p>
“是啊?！绷臏Y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覺得，與沈姑娘合作，或許更穩(wěn)妥些。”
送走柳文淵后，沈凝吩咐沈福：“去查查，柳文淵這兩日都見了什么人，特別是與蘇記有沒有往來。”
傍晚時分，沈福帶回消息：柳文淵這兩日除了見了幾位綢緞商，還去拜訪了城中的幾位老工匠，其中就有剛從云裳閣離開的染匠老周。
“老周？”沈凝皺眉，“他怎么會去見老周？”
“聽說柳公子對染技很感興趣，特意請老周去講了講染料的配比?！鄙蚋５吐暤?，“小姐，這柳公子怕是不簡單。”
夜色漸深，沈凝獨自在書房對著柳文淵帶來的圖冊出神。圖冊上盡是京城時興的花樣，有些連她都是頭一次見。柳文淵此舉，分明是在展示柳家在京城的實力。
她合上圖冊，指尖輕輕敲著桌面。這次京城之行，恐怕比想象中更要復(fù)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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