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淵到訪后的第三日,云裳閣來了位不速之客。
那是個晌午,沈凝正在后院查驗新染的“雨過天青”緞。春桃快步走來,低聲道:“小姐,前頭來了位嬤嬤,說是從京城來的,點名要見您。”
沈凝放下手中的料子:“可問了是哪家府上的?”
“說是姓周,別的都不肯說?!贝禾疑裆行┚o張,“看那嬤嬤的穿戴和氣度,不像尋常人家。”
沈凝略一思忖,整了整衣袖:“請到雅室奉茶?!?/p>
雅室里,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嬤嬤端坐著。她穿著深青色杭綢褙子,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腕間戴著一對成色極好的白玉鐲。見沈凝進來,她放下茶盞,目光在沈凝身上輕輕一掃。
“這位便是沈姑娘?”聲音平和,卻帶著久居人上的從容。
“正是。不知嬤嬤如何稱呼?”
“老姓周。”嬤嬤微微頷首,“在京城安遠侯府當差?!?/p>
沈凝心頭一動。安遠侯府是京城數(shù)得上的勛貴,沒想到會派人來到江南。
周嬤嬤從袖中取出一塊布料,正是云裳閣上月送往王府的“墨霞錦”:“這料子,是出自姑娘之手?”
“是?!鄙蚰谒龑γ孀?,“嬤嬤覺得有何不妥?”
“料子是好料子。”周嬤嬤將布料輕輕推過來,“只是這暗紋的織法,與京中流行的略有不同。侯爺最重規(guī)矩,連衣料的紋樣都要合乎禮制?!?/p>
沈凝接過料子細看,心中已然明了。這匹“墨霞錦”用的是新改良的織法,暗紋比往常更明顯些。周嬤嬤這話,明著是提點,暗里卻是在試探。
“多謝嬤嬤指點?!鄙蚰裆蛔?,“云裳閣的料子,每一道工序都嚴格把關(guān),絕不會出格。這暗紋的深淺,是因著江南潮濕,特意調(diào)整了經(jīng)緯的密度。”
周嬤嬤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姑娘年紀輕輕,倒是穩(wěn)重?!彼掍h一轉(zhuǎn),“聽說姑娘與柳家公子有合作之意?”
消息傳得這樣快。沈凝垂眸斟茶:“柳公子確實來過,不過是尋常生意往來?!?/p>
“柳家……”周嬤嬤輕輕摩挲著腕間的玉鐲,“在京城倒是有些根基。只是他們家近年來與永王府走得近,姑娘若是要合作,還需多留個心眼?!?/p>
這話說得隱晦,沈凝卻聽出了其中的深意。永王府是當今圣上的叔父,在朝中勢力不小。安遠侯府與永王府素來不睦,這是京城人盡皆知的事。
“多謝嬤嬤提點?!鄙蚰龑⒄搴玫牟柰七^去,“云裳閣做的只是布料生意,不敢高攀王府侯門?!?/p>
周嬤嬤接過茶盞,忽然問道:“姑娘可知道‘云錦’?”
沈凝指尖微頓:“略知一二。是宮中專用的錦緞,民間不得織造。”
“不錯。”周嬤嬤輕輕吹開茶沫,“不過今年宮中要采辦一批特制的云錦,特許幾家織坊競標。侯爺覺得,江南的織造技藝獨具一格,或許可以一試?!?/p>
沈凝抬眼,正對上嬤嬤意味深長的目光。這分明是在給她指一條明路,卻也要看她有沒有這個本事去走。
“嬤嬤的意思是?”
“下月初八,宮中采辦太監(jiān)會到江南考察?!敝軏邒叻畔虏璞K,“姑娘若是有意,不妨早做準備?!?/p>
送走周嬤嬤,沈凝獨自在雅室坐了許久。窗外傳來織機的聲響,時急時緩,像是在應和著她此刻的心緒。
安遠侯府、永王府、宮中采辦……這些原本遙不可及的名詞,如今卻近在眼前。周嬤嬤今日前來,表面上是為了一塊料子,實則是在替安遠侯府物色人選。
“小姐,”沈福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柳公子來了,說是有要事相商。”
沈凝收斂心神:“請柳公子到書房?!?/p>
柳文淵今日穿著一身墨色長衫,神色比往日凝重幾分。他遞過一封書信:“沈姑娘請看這個?!?/p>
信是京城來的,落款是“永王府”。信中提及云錦采辦之事,暗示柳家可以爭取這個機會。
“永王府的消息,倒是靈通?!鄙蚰龑⑿胚f還。
柳文淵看著她:“沈姑娘想必也知道了。安遠侯府與永王府向來不睦,這次云錦采辦,恐怕不止是生意之爭?!?/p>
“柳公子想說什么?”
“我想與沈姑娘合作,爭取這個名額?!绷臏Y目光灼灼,“柳家有門路,云裳閣有技藝,這是雙贏?!?/p>
沈凝走到窗邊,望著后院忙碌的工匠。染坊里正試染新一批絲線,青黛的氣味隨風飄來,帶著淡淡的苦澀。
“柳公子可知道,云錦的織造,需要特制的提花機?”
“知道。”柳文淵走到她身側(cè),“柳家有一臺祖?zhèn)鞯奶峄C,是前朝宮廷流出來的。若沈姑娘答應合作,這臺機器可以運到云裳閣。”
這條件確實誘人。云錦之所以珍貴,不僅因為用料講究,更因為織造工藝復雜,需要特殊的提花機。整個江南,有這樣的機器的織坊不超過三家。
“我要考慮三日?!鄙蚰D(zhuǎn)身,“另外,我要先看看那臺提花機。”
柳文淵微微一笑:“明日就可以安排?!?/p>
送走柳文淵,沈凝立即召來了工坊里最年長的陳師傅。
“師傅可聽說過永王府?”
陳師傅沉吟道:“聽說永王府近年來廣納門客,在朝中勢力不小。不過……”他壓低聲音,“聽說他們與鹽鐵生意有些牽扯,名聲不算太好?!?/p>
“那安遠侯府呢?”
“安遠侯是開國功臣之后,家風清正,在勛貴中口碑不錯。”陳師傅頓了頓,“小姐怎么突然問起這些?”
沈凝將今日之事簡要說了一遍。陳師傅聽完,眉頭緊鎖:“小姐,這事風險不小。卷入王府侯門之爭,稍有不慎就會惹禍上身?!?/p>
“我明白?!鄙蚰p聲道,“可這也是個機會。若是能接下宮中的訂單,云裳閣就能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p>
“那小姐打算與柳家合作?”
“還在權(quán)衡?!鄙蚰叩桨盖?,提筆蘸墨,“師傅先去準備一下,明日隨我去看那臺提花機?!?/p>
次日一早,柳文淵親自來接。提花機存放在城外的一處別院,由專人看守。機器確實精巧,木質(zhì)泛著深褐色的光澤,機身上的刻痕顯示年代久遠。
陳師傅仔細查驗后,對沈凝點了點頭。
“如何?”柳文淵問。
“機器是好機器。”沈凝輕撫著冰涼的木質(zhì)機身,“不過要織云錦,還需要特制的金線和彩絲?!?/p>
“這個柳家可以解決?!绷臏Y遞過一份清單,“這是初步估算的用料和成本?!?/p>
沈凝接過清單細看,數(shù)字確實驚人??椧黄ピ棋\的成本,抵得上百匹普通錦緞。
“三日后,我給公子答復?!?/p>
回程的馬車上,陳師傅低聲道:“小姐,那機器保養(yǎng)得很好,確實是宮中的手藝。只是……”
“只是什么?”
“老奴在查驗時發(fā)現(xiàn),機身上有個不起眼的標記?!标悗煾当葎澲?,“像是后來刻上去的,看痕跡不超過半年?!?/p>
沈凝目光一凝:“什么標記?”
“一個‘永’字。”
車廂里沉默下來。車窗外,細雨又開始飄灑,打在車頂上沙沙作響。
柳文淵刻意隱瞞了這臺機器與永王府的關(guān)系,這讓她不得不重新考量這場合作。安遠侯府的提醒言猶在耳,而柳文淵的步步為營,更讓她心生警惕。
回到云裳閣,沈凝立即吩咐沈福:“去查查,柳家與永王府到底有什么往來。特別是那臺提花機,究竟是什么來歷?!?/p>
夜幕降臨,書房里的燈一直亮到深夜。沈凝對著柳文淵留下的清單,一筆一筆核算著成本。窗外的雨聲漸密,像是要把整個城池都籠罩在迷蒙的水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