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余杭是被冷醒的。
宿舍老舊的空調(diào)在頭頂嗡嗡作響,風葉轉(zhuǎn)動時總帶著股鐵銹摩擦的雜音,將夏末最后一點悶熱絞碎,卻也吹得人后頸發(fā)僵。他睜開眼時,窗外的天還蒙著層灰藍,對面床鋪的周明宇打著輕微的呼嚕,上鋪的書箱偶爾會掉下來一兩片碎紙屑,一切都和往常沒兩樣,可他攥著床單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夢里的場景還在眼前晃。
是十二歲那年的雨天,柏油馬路被澆得發(fā)亮,父親騎車載著他去買新的籃球,車筐里還放著剛從菜市場買的草莓,紅色的果子裹著水珠,甜香混在雨里。然后是刺耳的剎車聲,輪胎在地上拖出長長的黑痕,他像片葉子似的飛出去,落地時額頭磕在路沿上,疼得他睜不開眼,只聽見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
再后來就是母親改嫁,搬進那個陌生的家。后爸是中學的教導主任,總穿著熨得筆挺的白襯衫,袖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第一次見面時,男人蹲下來,手指捏著他的下巴,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余杭,以后要懂事,凡事都要爭第一,不然就對不起你媽?!?/p>
他那時候還不懂“第一”意味著什么,只知道每次考試結束,家里的氣氛全看他手里的成績單。有次期中考試,他數(shù)學扣了兩分,總分排到全校第二,回家時特意在樓下徘徊了半小時,把成績單折了又折,直到邊角都磨得發(fā)毛才敢上樓。
門是后爸開的,接過成績單掃了眼,臉上的笑瞬間就沒了。母親在廚房炒菜,抽油煙機的聲音很大,他沒聽見母親的聲音,只被后爸拽著胳膊拖進房間。門板“砰”地關上,皮帶抽在身上的聲音比想象中更響,他咬著牙不敢哭,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后爸的聲音在耳邊炸響:“第二名?你有臉拿第二名回來?我養(yǎng)你是讓你當廢物的?”
疼,是那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疼,可比疼更讓人害怕的是后爸眼里的冰冷,是母親在門外隱約的嘆息,是他自己攥緊了拳頭,卻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陸余杭?”
有人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聲音很軟,像羽毛拂過皮膚。陸余杭猛地回神,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他轉(zhuǎn)過頭,看見宋魚棉坐在他的床邊,手里拿著一杯溫水,杯子外面凝著層薄薄的水珠。
宿舍里的光線很暗,宋魚棉的頭發(fā)有點亂,額前的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一點眼睛。他大概是被自己的動靜吵醒的,身上還穿著那件淺藍色的睡衣,領口繡著小小的鯨魚圖案,是去年陸余杭送他的生日禮物。
看到宋魚棉的那一刻,陸余杭心里的恐慌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就泄了氣。剛才夢里的疼、害怕、委屈,好像都被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暖意中和了,連呼吸都變得順暢起來。
“怎么了?”宋魚棉把水杯遞到他面前,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感覺到他手心里的冷汗,又往前湊了湊,聲音里帶著點擔憂,“做噩夢了?”
陸余杭接過杯子,指尖裹著杯壁的涼意,才慢慢找回自己的聲音。他搖搖頭,又怕宋魚棉不相信,只好低聲說:“沒事,就是個不太好的夢?!?/p>
他沒打算說夢里的內(nèi)容。那些過去的事,像埋在心底的刺,平時不碰還好,一旦說出來,連帶著那些糟糕的情緒都會涌上來。他不想讓宋魚棉看到他狼狽的樣子,更不想讓宋魚棉為他擔心。
宋魚棉卻沒那么容易相信。他坐在床邊沒動,膝蓋輕輕挨著陸余杭的腿,能感覺到陸余杭身體還在輕微地發(fā)顫。他知道陸余杭很少提家里的事,每次問起,陸余杭要么轉(zhuǎn)移話題,要么就笑著說“都挺好的”,可他見過陸余杭胳膊上的疤,見過陸余杭在考試前整夜整夜地刷題,見過陸余杭在看到別人和父親說笑時,眼里一閃而過的羨慕。
他沒再追問,只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陸余杭的后背,動作很輕,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動物?!皼]事就好,”他說,聲音很溫柔,“要是還害怕,我陪你坐會兒。”
陸余杭看著宋魚棉的眼睛。宿舍窗外的天漸漸亮了些,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在宋魚棉的臉上,給他的睫毛鍍上了一層淺金色。他的眼睛很亮,像盛著星星,里面沒有一絲嫌棄,只有純粹的關心。
陸余杭忽然就覺得,那些過去的糟糕事,好像也沒那么可怕了。
他吸了吸鼻子,把杯子放在床頭柜上,然后慢慢往宋魚棉身邊挪了挪,肩膀輕輕靠在宋魚棉的肩膀上。宋魚棉身上有股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著他身上特有的奶味,很好聞,讓人覺得安心。
“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标懹嗪驾p聲說,聲音里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依賴。
宋魚棉愣了一下,然后忍不住笑了。他轉(zhuǎn)過頭,看著陸余杭的側(cè)臉,陸余杭的耳朵有點紅,大概是因為剛才那句話,連脖子都染上了一層淺粉色。宋魚棉覺得有點可愛,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故意拉長了聲音,帶著點撒嬌的語氣說:“是嘛,哥哥?”
“哥哥”兩個字,像是帶著電流,一下子就竄到了陸余杭的耳朵里。他猛地抬起頭,看向宋魚棉,眼睛瞪得圓圓的,臉上的紅暈瞬間就蔓延開來,從耳朵根一直紅到了臉頰,連鼻尖都透著點粉色。
他和宋魚棉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宋魚棉比他小半歲,小時候一直叫他“余杭哥哥”,后來上了初中,覺得不好意思,就改成了直呼其名。這還是這么多年來,宋魚棉第一次這么叫他,聲音軟乎乎的,帶著點刻意的甜,一下子就把陸余杭的心跳給攪亂了。
“你、你怎么這么叫?”陸余杭的聲音有點結巴,眼神也不敢再看宋魚棉,只好低下頭,盯著自己的手。他的手指蜷縮著,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泛白,連耳朵都在輕輕發(fā)燙。
宋魚棉看著他這副模樣,笑得更開心了。他伸出手,輕輕戳了戳陸余杭的臉頰,感覺到指尖下的皮膚滾燙,忍不住調(diào)侃道:“怎么了?不能叫嗎?你本來就是我哥哥啊?!?/p>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陸余杭急忙解釋,可越解釋越亂,臉頰紅得更厲害了,像是要滴血一樣。他其實不是不喜歡宋魚棉這么叫他,反而很喜歡,喜歡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到處亂撞??伤褪强刂撇蛔∽约旱哪樇t,每次一靠近宋魚棉,一聽到宋魚棉溫柔的聲音,他就會變得特別緊張,連話都說不利索。
宋魚棉看著他慌亂的樣子,心里軟得一塌糊涂。他知道陸余杭對自己的心思,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小時候陸余杭會把好吃的留給自己,會在他被別的小朋友欺負時站出來保護他,會在他生病時守在床邊,整夜不睡覺。這些小事,他都記在心里,慢慢的,也對陸余杭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感情。
他不再逗陸余杭,而是伸出手,輕輕握住陸余杭的手。陸余杭的手很大,卻很溫暖,手指因為常年握筆,指腹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宋魚棉的手指纖細,輕輕裹著陸余杭的手指,輕聲說:“好了,不逗你了。要不要再睡會兒?離上課還有兩個小時呢?!?/p>
陸余杭感覺到手心里的溫度,心里的慌亂漸漸平息下來。他抬起頭,看向宋魚棉,宋魚棉的眼睛里滿是笑意,溫柔得讓他心跳加速。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后往里面挪了挪,給宋魚棉騰出了一點位置。
宋魚棉也沒客氣,脫掉鞋子,輕輕躺在陸余杭的身邊。宿舍的單人床有點小,兩個人躺在一起,肩膀挨著肩膀,腿也輕輕碰在一起,呼吸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曖昧。
陸余杭側(cè)躺著,看著宋魚棉的后腦勺。宋魚棉的頭發(fā)很軟,發(fā)尾有點卷,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手感很好。宋魚棉似乎感覺到了,輕輕動了動,然后轉(zhuǎn)過身,面對著他。
“還害怕嗎?”宋魚棉輕聲問,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別人。
陸余杭搖搖頭,看著宋魚棉的眼睛,認真地說:“不害怕了。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p>
宋魚棉笑了笑,然后往陸余杭身邊湊了湊,頭輕輕靠在陸余杭的肩膀上,聲音里帶著點困意:“那就好,睡吧?!?/p>
陸余杭能感覺到宋魚棉的呼吸落在自己的頸窩里,暖暖的,癢癢的。他輕輕伸出手,攬住宋魚棉的腰,動作很輕,像是在呵護一件稀有的珍寶。宋魚棉的腰很細,隔著薄薄的睡衣,能感覺到他身體的溫度。
陸余杭閉上眼睛,心里一片平靜。剛才夢里的那些糟糕的場景,好像已經(jīng)變得很遙遠了。他知道,只要宋魚棉在他身邊,那些過去的痛苦、害怕、委屈,都會被撫平。
他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宋魚棉的時候。那時候宋魚棉剛搬來他們小區(qū),小小的一只,躲在媽媽身后,眼睛很大,卻很害羞。他主動走過去,把手里的棒棒糖遞給宋魚棉,說:“我叫陸余杭,你叫什么名字?”
宋魚棉接過棒棒糖,小聲說:“我叫宋魚棉?!?/p>
從那以后,他們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寫作業(yè),一起在小區(qū)里瘋跑。他會把宋魚棉護在身后,不讓別的小朋友欺負他;宋魚棉會在他難過的時候,遞給他一顆糖,然后陪著他沉默。
慢慢的,這份友誼變成了不一樣的感情。他開始在意宋魚棉的一舉一動,在意宋魚棉和別的男生說話,在意宋魚棉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喜歡宋魚棉,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只是他一直沒敢說出口,他怕被拒絕,怕失去宋魚棉這個朋友??涩F(xiàn)在,宋魚棉躺在他的身邊,手握著他的手,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忽然覺得,也許自己不用那么害怕。
宋魚棉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大概是睡著了。陸余杭輕輕睜開眼,看著宋魚棉的睡顏。宋魚棉睡著的時候很乖,嘴唇微微抿著,像個小孩子。陸余杭忍不住低下頭,在宋魚棉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動作很輕,像是羽毛拂過。
他的心跳又開始加速,臉頰也重新變得滾燙。但他這次沒有慌亂,而是輕輕收緊了攬著宋魚棉腰的手,閉上眼睛,嘴角帶著滿足的笑容。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起來,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落在兩個人的身上,溫暖而柔和。宿舍里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的嗡嗡聲和兩個人均勻的呼吸聲。
陸余杭知道,不管未來會遇到什么困難,只要宋魚棉在他身邊,他就有勇氣去面對。因為宋魚棉是他的光,是他的救贖,是他這輩子最想珍惜的人。
他輕輕蹭了蹭宋魚棉的頭發(fā),在心里輕聲說:“魚棉,我喜歡你?!?/p>
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他知道,宋魚棉一定能感覺到。
而此刻,熟睡中的宋魚棉,嘴角也輕輕上揚了一下,像是做了個甜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