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上是被手機震動驚醒的。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整個人歪在沙發(fā)上，圖畫本滑落在腳邊。晨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地板上劃出一道細長的金線。墻上的鐘指向6:25。
他彎腰撿起圖畫本，指尖無意間劃過最后一頁——那間空教室，角落里蜷縮著小貓。他忽然想起昨晚孩子說“你要是又沒來，我會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廚房傳來鍋鏟輕碰的聲音。他起身往廚房走，看見戴靜正把煎蛋翻面?；鸷蚩刂频煤芎茫扒暹吘壩⑽⒕砥?，蛋黃還保持著完美的圓潤。
“醒了？”她頭也不抬地說，“熱水壺剛燒開。”
劉向上拉開冰箱門，取出一瓶礦泉水。玻璃窗上映出她整理他領(lǐng)帶的身影，動作很熟練，像是做過無數(shù)次。他忽然意識到，自從上次家長會之后，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并肩站著準(zhǔn)備早餐了。
孩子房門虛掩著。劉向上輕輕推開門，看見兒子側(cè)身躺著，枕頭下露出畫紙的一角。他走近幾步，聽見孩子在夢里嘟囔：“爸爸別走……”
手機又震動起來。工作群里彈出新消息：【緊急會議通知：7點整】。發(fā)件人是他上司的名字。
戴靜端著牛奶進來了。她看了眼手機屏幕，語氣平靜：“你去吧，我送他上學(xué)?！?/p>
劉向上低頭看著床上熟睡的兒子。昨天晚上他說“我不想你只是為了讓我高興才來的”，可現(xiàn)在他蜷縮的樣子，分明像個期待糖果的孩子。
“我不去?！彼掌鹗謾C，“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p>
戴靜沒說話，只是把保溫杯放在床頭。玻璃杯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順著桌面緩緩滑落，在晨光中泛著微光。
孩子揉著眼睛坐起來：“你還在啊。”
“嗯。”劉向上在他床邊坐下，“今天我送你去學(xué)校。”
孩子愣了一下，隨即躺回去，拉上被子：“騙人?！?/p>
戴靜把早餐端進來。三人圍坐在餐桌前，誰都沒說話。孩子用筷子尖戳著米飯，和昨晚飯桌上如出一轍。
“你不是不餓嗎？”戴靜輕聲問。
孩子沒回答，只是把碗推開。他瞥了眼劉向上的公文包，那里露出圖畫本的一角。
“你真的要帶著它去？”孩子問。
“嗯。”劉向上點頭，“我想讓歐陽老師看看?！?/p>
孩子眼神閃了一下，低頭扒拉著米飯：“其實……我畫了新的家長會?！?/p>
劉向上抬頭看他：“在哪？”
孩子搖頭：“不給你看?！?/p>
戴靜輕咳一聲：“快吃吧，等會兒趕不上公交?！?/p>
電梯門即將關(guān)閉的瞬間，劉向上按住了按鈕。他回頭看見鄰居抱著一袋垃圾，氣喘吁吁地跑來。
“謝謝??！”鄰居沖進來，手里拎著的垃圾袋發(fā)出沙沙聲。
電梯下行時，孩子突然說：“其實我害怕。”
“怕什么？”劉向上問。
“怕你走到一半又接到電話。”孩子低頭看著電梯按鈕一層層亮起，“然后就消失了?！?/p>
劉向上伸手想摸摸他的頭，卻被躲開了。他想起昨晚戴靜說的話：“有時候‘不是故意’比‘故意’更傷人?！?/p>
地鐵安檢口，劉向上被攔下來檢查公文包。他把包放上去，看著傳送帶緩緩滾動。手機再次震動，工作群又彈出一條消息。
“劉先生？”安檢員叫他。
他回過神，接過公文包。手指懸在手機屏幕上，最終還是按了鎖屏鍵。
公交車上，孩子緊緊抓著座位扶手。戴靜坐在他旁邊，一手握著扶手，一手搭在他膝蓋上。
“其實我畫了新的家長會?！焙⒆油蝗徽f。
劉向上轉(zhuǎn)頭看他：“這次畫的是什么？”
孩子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畫紙，上面是一家人坐在教室里，父母中間夾著一只小貓。
“為什么是小貓？”戴靜問。
“因為只有小貓不會接電話離開?！焙⒆拥皖^說。
車窗外掠過一片梧桐樹，陽光透過枝葉斑駁地灑在畫紙上。劉向上伸手想去摸那張畫，卻不小心碰到了孩子的手。
公交車停在紅燈前，秒數(shù)從30開始倒計時。孩子忽然說：“其實……我畫了好多新的。”
劉向上看著他：“在哪？”
“都撕了。”孩子聲音很輕，“每次你走了，我就撕一張。”
紅燈轉(zhuǎn)綠，公交車緩緩啟動。一陣風(fēng)從半開的車窗灌進來，將畫紙吹到窗外。
“哎！”孩子慌忙探出身子。
戴靜已經(jīng)拉開車門：“我去撿！”
劉向上想攔，但車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他看見戴靜逆著人流往回跑，身影漸漸消失在街角。
“她會找到的?！彼f。
孩子沒說話，只是盯著窗外。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畫著什么。
劉向上低頭看著公文包里的圖畫本。封面上還留著昨夜風(fēng)雨后的水漬，在晨光中泛著淡淡的痕跡。
“你知道嗎？”孩子突然開口，“我最怕的不是你不來，而是你來了又走?！?/p>
劉向上喉嚨動了動：“我今天不會走?！?/p>
孩子抬頭看著他，眼神里藏著懷疑：“真的？”
“真的?！眲⑾蛏宵c頭，“我保證。”
孩子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抓住他的衣角：“那你別松手?！?/p>
劉向上低頭看著那只小小的手，忽然覺得掌心發(fā)燙。他輕輕握住孩子的手指，感受到細微的顫抖。
公交車駛?cè)雽W(xué)校附近的站點，戴靜已經(jīng)在校門口等著。她手里拿著那張畫紙，邊緣有些皺。
“是個老奶奶撿到的?！彼f，“她說她孫子也畫過類似的畫?！?/p>
劉向上接過畫紙，發(fā)現(xiàn)角落里多了一行字：“爸爸的影子總在電話里”。
“這是孫家姐姐說的?！焙⒆诱f，“她說她弟弟畫的。”
戴靜接過孩子的書包：“走吧，時間差不多了?！?/p>
劉向上站在校門口，看著他們走進教學(xué)樓。他低頭看了看手表，7:58。
公文包里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他看了一眼，是部門會議提醒。手指懸在關(guān)機鍵上方，最終按下了靜音。
教室里已經(jīng)開始播放幻燈片。劉向上貼著后墻慢慢往里走，看見第一排中間擺著一個小小的座位牌，上面畫著一只小貓。
景婷婷坐在第二排，正跟唐曉薇聊天?？匆娝M來，兩人同時轉(zhuǎn)過頭。
“劉哥今天這么早？”景婷婷笑著說。
劉向上點頭，繼續(xù)往前走。他看見自己名字赫然寫在座位表的第一排中間，旁邊是戴靜的名字。
“你來得正好?！碧茣赞闭f，“歐陽老師說今天要放一段視頻，是孩子們提前錄的?！?/p>
劉向上在座位上坐下，公文包放在膝頭。他摸出圖畫本，翻開到最后一頁。那間空教室，角落里的小貓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走廊傳來腳步聲，越來越近。劉向上抬頭，看見戴靜牽著孩子的手走進來。
孩子看到他在第一排，愣了一下。劉向上朝他招招手，孩子遲疑地往前走了幾步。
“這里?！眲⑾蛏现噶酥概赃叺淖弧?/p>
孩子看看母親，見戴靜點頭，才慢慢坐下來。他的手還緊緊抓著圖畫本的一角。
教室前方的投影幕布緩緩落下，歐陽老師正在調(diào)試設(shè)備。劉向上低頭看著手中的畫紙，忽然在空白處快速畫下眼前的場景：父親、母親、孩子，坐在教室的第一排。
他把原來的圖畫本悄悄塞進長椅下方，只留下那張新畫的。他知道，有些東西需要重新開始。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教室，在桌面上投下溫暖的光斑。遠處傳來上課鈴的預(yù)備聲，叮咚叮咚，在清晨的空氣中輕輕蕩漾。
教室里漸漸安靜下來。劉向上看著歐陽老師走上講臺，手里握著的遙控器閃著微光。
"各位家長辛苦了。"歐陽老師的聲音通過麥克風(fēng)在教室里清晰響起，"我們先來看一段視頻。"
投影幕布開始緩緩降落。劉向上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幾個晚到的家長正在后排找座位。
"爸爸的影子總在電話里。"
孩子說過的這句話突然在耳邊回響。劉向上低頭看著手中的畫紙，指尖輕輕摩挲著那行字。他忽然意識到，這不僅是孩子的抱怨，更像是某種無聲的控訴。
前排的景婷婷轉(zhuǎn)過身，沖他點點頭："劉先生今天真早。"
"第一次這么準(zhǔn)時。"唐曉薇在旁邊接話，語氣里帶著幾分調(diào)侃，"聽說您上次家長會......"
"曉薇！"景婷婷輕聲打斷，目光掃向坐在劉向上旁邊的戴靜。
劉向上感覺臉頰有些發(fā)燙。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公文包里的圖畫本，封面上的水漬已經(jīng)干了，在晨光中留下一圈淡淡的痕跡。
"各位家長，視頻馬上開始。"歐陽老師的聲音適時響起，化解了這份尷尬。
教室燈光暗了下來。投影儀的光束投射在幕布上，首先出現(xiàn)的是幾個模糊的畫面——空蕩蕩的教室、歪斜的課桌、窗外飄落的樹葉。
"這是上周孩子們錄的。"歐陽老師解釋道。
畫面一轉(zhuǎn)，出現(xiàn)了孩子們的臉。劉向上看見自己的兒子出現(xiàn)在鏡頭里，正低頭擺弄著手里的什么東西。
"我叫劉小宇。"畫外音傳來兒子怯生生的聲音，"我想畫一個家長會......"
劉向上坐直了身子。他看見兒子的手慢慢進入畫面，手里握著一支蠟筆。畫面漸漸清晰起來：三把椅子并排擺放，中間那把明顯比兩邊的要大很多。
"這是爸爸媽媽和我的位置。"小宇的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爸爸說他這次一定會來......"
教室里響起輕微的笑聲。劉向上感覺手指微微發(fā)顫。他看見畫面中的父親位置上畫著一只小貓，旁邊還寫著一行字："爸爸的影子總在電話里"。
"為什么是小貓？"歐陽老師的聲音突然插入。
鏡頭轉(zhuǎn)向教室后方。劉向上看見自己經(jīng)常坐的那個位置上，真的趴著一只小貓。它似乎察覺到鏡頭，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因為只有小貓不會接電話離開。"小宇的聲音很輕，卻讓整個教室都安靜了下來。
畫面定格在這個畫面。劉向上感覺喉嚨發(fā)緊。他偷偷看了眼身邊的戴靜，發(fā)現(xiàn)她正低頭整理兒子的衣領(lǐng)，手指有些顫抖。
"接下來是其他同學(xué)的作品。"歐陽老師輕聲說。
畫面切換，但劉向上已經(jīng)看不進去了。他摸出圖畫本，翻開到最后一頁。那間空教室，角落里的小貓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劉先生？"歐陽老師的聲音再次響起，"能請您說說對這次家長會的感受嗎？"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劉向上站起身時，不小心碰倒了放在膝頭的公文包。圖畫本滑落在地上，最后一頁朝上——那只蜷縮的小貓正好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中。
一片寂靜。劉向上低頭看著兒子泛紅的眼眶，心里猛地一緊。他輕輕揉了揉孩子的手背，聲音有些啞：“沒事，爸爸在呢?！焙⒆狱c點頭，又低下頭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膝蓋上的畫紙邊緣。
前排的景婷婷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手里拿著一張打印紙：“劉先生，這是剛才視頻里提到的畫……我覺得你還是看看吧?！彼Z氣輕，卻帶著一絲遲疑。劉向上接過紙，一眼就認出那是兒子畫的教室，三把椅子，一只小貓，還有那句“爸爸的影子總在電話里”。
他喉嚨發(fā)緊，抬頭看向歐陽老師：“孩子們……都看了嗎？”\
歐陽老師點點頭，語氣溫和：“是的，我們在課上做了一個‘我眼中的家長會’主題活動?！?/p>
唐曉薇忽然開口：“其實很多孩子都畫了類似的內(nèi)容……有的還寫了字?！?/p>
劉向上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那張畫。教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窗外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孩子輕輕靠在他肩上，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你要是也能像這只小貓一樣坐在這兒就好了。”
劉向上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視線落在第一排中間那個寫著自己名字的座位牌上。他低聲說：“我會努力的。”
戴靜輕輕握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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