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糸師宅邸的空氣仿佛被重新編織過,每一縷都帶著粘稠而陌生的張力。
第二天清晨,凜在熟悉的臥室醒來,卻感覺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銳利的光痕,像一道分割線,劃開了他與過去的自己。唇上似乎還殘留著觸感,不是幻覺,不是夢境,是冴留下的,帶著輕微刺痛的、真實的印記。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起身下床,動作比平時重了三分。
樓下,母親正在準(zhǔn)備早餐,哼著輕快的歌謠。父親看著報紙。而冴,已經(jīng)坐在餐桌旁,穿著整潔,頭發(fā)一絲不茍,正平靜地喝著咖啡,仿佛昨夜在月光下那個失控的人只是凜的又一個妄想。
“凜,快過來,煎蛋要冷了?!蹦赣H招呼他。
凜沉默地拉開冴對面的椅子坐下。他拿起筷子,目光卻不受控制地掠過桌面,落在冴握著杯子的手指上——骨節(jié)分明,穩(wěn)定有力——就是這雙手,昨晚緊緊抓著他的肩膀,留下了短暫的淤痕。冴的視線從報紙上抬起,與凜撞個正著,沒有任何波瀾,冷靜得讓凜心頭火起。
“睡得不好?”冴淡淡地問,語氣平常得像在討論天氣。
凜幾乎要冷笑出聲?!昂芎谩!彼舶畎畹鼗卮?,低頭猛扒了一口飯。
母親似乎察覺到一絲異樣,看了看兩人:“你們倆……今天怎么怪怪的?”
“沒有?!边@次是異口同聲。
短暫的沉默后,冴放下咖啡杯,對父母說:“我下午的航班,回西班牙。”
凜夾菜的動作一頓。這么快。明明知道他會走,但親耳聽到,心臟還是像被無形的手攥了一下。
“這么快?不多待幾天?”母親失望地說。
“訓(xùn)練計劃提前了?!眱甑慕忉尯啙嵜髁?,無懈可擊。
一整天,凜都感到一種焦躁在血液里竄動。他刻意避開與冴獨處,要么待在房間,要么就出門漫無目的地閑逛。后院的球場空蕩蕩的,在陽光下靜默著,像個嚴(yán)守秘密的知情者。他踢著路上的石子,腦海里反復(fù)回放那個吻,以及冴說的話——“我會徹底擊垮你”、“強到足以讓你只注視著我一個人”。這算什么?戰(zhàn)書?還是……承諾?
下午,冴開始整理行李。凜靠在門框上,看著他利落地將衣物疊放整齊,那副永遠(yuǎn)游刃有余的樣子讓人莫名火大。
“你就沒什么要說的嗎?”凜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自己都沒預(yù)料到的沙啞。
冴拉上行李箱的拉鏈,轉(zhuǎn)過身,倚在書桌邊?!罢f什么?”
“關(guān)于昨晚的事!”凜幾乎是低吼出來,他討厭冴這種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
冴靜靜地看著他,那雙冰藍(lán)色的眼睛像深潭,讓人看不透底?!鞍l(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彼D了頓,走向凜,在一步之遙處停下,“它不會改變?nèi)魏问?,凜。你依然要變強,我依然會在頂峰等你——或者,把你踩在腳下。”
他的話語冰冷,但呼吸卻近在咫尺,帶著溫?zé)岬臍庀⒎鬟^凜的額發(fā)。這種矛盾讓凜混亂,他猛地伸手抓住冴的衣領(lǐng),將他拉近,就像昨晚那樣。
“別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冴!”凜咬牙切齒,眼眶卻有些發(fā)熱,“你明明也……”
冴沒有掙脫,只是垂眸看著弟弟因激動而微紅的臉,眼神深處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快得抓不住?!拔乙彩裁??”他低聲反問,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探究。
凜語塞了。他也什么?也在意?也失控?也……需要?這些話哽在喉嚨里,像滾燙的炭,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他死死瞪著冴,最終猛地推開他,轉(zhuǎn)身沖下樓。
送冴去機場的車來了。父母在門口與冴道別,叮囑著各種事項。凜站在不遠(yuǎn)處,雙手插在兜里,看著冴平靜地應(yīng)和著,然后目光越過父母,落在他身上。
“我走了?!眱暾f,是對父母,也像是對他。
凜沒有回應(yīng),只是繃緊了下頜。
車子緩緩啟動,駛離。凜站在原地,直到那輛車消失在街角。胸口空了一塊,冷風(fēng)嗖嗖地往里灌。他抬頭望了望天空,東京灰蒙蒙的天,和西班牙的,應(yīng)該很不一樣。
————
回到空蕩蕩的家,凜覺得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他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那股無處發(fā)泄的精力最終指向了唯一的方向——足球。
他去了附近的訓(xùn)練場,發(fā)了瘋一樣地練習(xí)。射門、盤帶、沖刺……汗水浸透了衣服,肌肉發(fā)出酸痛的抗議,但他毫不停歇。每一次觸球,腦海里都是冴的身影——冴精準(zhǔn)的傳球,冴冷靜的射門,冴過掉他時那輕描淡寫的姿態(tài),還有……月光下冴靠近的唇。
“我會變得更強!”他對著空無一人的看臺嘶吼,一記重炮將球轟入網(wǎng)窩。
訓(xùn)練結(jié)束,精疲力盡的凜坐在場邊,拿出手機,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冴的比賽錄像。這一次,他不再僅僅帶著嫉妒和仰望去觀看,而是試圖用冴的視角去理解球場。他暫停,回放,分析每一次跑位,每一次傳球選擇。他不得不承認(rèn),冴的視野、對比賽節(jié)奏的掌控,確實是他目前無法企及的。
“視野太窄,只會單打獨斗?!眱甑脑u價在耳邊回響,此刻聽起來不再只是嘲諷,而是一針見血的診斷。
幾天后,凜回到了藍(lán)色監(jiān)獄計劃。環(huán)境依舊高壓,競爭依舊殘酷。但有什么東西在他內(nèi)心改變了。他依然獨來獨往,眼神依舊兇狠,但在訓(xùn)練和比賽中,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隊友和對手的位置,嘗試著在個人突破與團隊協(xié)作之間尋找那個微妙的平衡點。
一次隊內(nèi)訓(xùn)練賽,機會稍縱即逝,凜在突破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側(cè)翼無人盯防的隊友。若是以前,他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自己強行打門。但這一次,在電光石火之間,他想起了冴的話,想起了錄像分析。他腳腕一抖,球劃出一道刁鉆的弧線,精準(zhǔn)地送到了隊友腳下,后者輕松推射空門得分。
助攻。
場邊似乎安靜了一瞬。連那個接到球的隊友都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慶祝。凜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心里涌上一股奇異的感覺——不是自己進球的暢快,而是一種……掌控全局的、更高級別的滿足感。
“糸師凜,居然傳球了?”有人低聲議論。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凜沒有理會那些議論,他抬頭,看向場邊巨大的顯示屏,上面正回放著剛才那次進攻。他的突破吸引了絕大部分防守注意力,而那一腳傳球,時機和力道都恰到好處。
“原來如此……”他低聲自語。開闊視野,并不意味著放棄自我,而是為了更高效地摧毀對手。這是一種更強大的“自私”。
晚上,回到宿舍,凜收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只有一個單詞:
「不錯?!?/p>
心臟猛地一跳。他幾乎立刻猜到了是誰。冴在看他。即使遠(yuǎn)在西班牙,他的目光依然如同實質(zhì),跨越重洋,落在他身上。
凜沒有回復(fù),只是把那個號碼存了下來,聯(lián)系人姓名,只有一個簡單的符號:「→」。
他沒有沉溺于這種隱秘的聯(lián)系。相反,這更像是一劑強心針,激發(fā)了他全部的潛能。他在藍(lán)色監(jiān)獄中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成長著,不僅個人技術(shù)愈發(fā)精湛,那份偶爾展現(xiàn)的、與冴如出一轍的閱讀比賽能力,開始讓教練和對手都感到心驚。
他依然是那個鋒芒畢露的糸師凜,但內(nèi)核里,有什么東西正在被重塑,被冴留下的印記一點點打磨、鍛造。
幾個月后,一場國際青年邀請賽舉行,冴所在的西班牙俱樂部青年隊,與藍(lán)色監(jiān)獄選拔隊,意外地在半決賽相遇。
抽簽結(jié)果出來的那一刻,凜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機會,來得比他想象的還要快。
比賽前夜,凜接到了冴的直接通話。他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喂?!?/p>
電話那頭是熟悉的、帶著輕微電流雜音的呼吸聲,片刻后,冴的聲音傳來:“明天的比賽,別讓我失望,凜?!?/p>
“我會贏?!眲C的聲音堅定無比。
“光是贏還不夠,”冴的語氣帶著一絲凜熟悉的、近乎挑釁的意味,“向我證明,你那晚說的話,不是小孩子的一時沖動?!?/p>
電話掛斷了。凜握著手機,指節(jié)泛白。他走到窗邊,望著異國他鄉(xiāng)的夜空。星辰疏朗,月光清冷,像極了老家后院那個晚上的月光。
證明?他當(dāng)然會證明。用他的雙腳,用他全部的存在,在萬眾矚目的綠茵場上,完成那場未盡的對話。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追逐哥哥背影的弟弟了。他要成為能與冴并肩,甚至讓他仰望的對手。
糸師冴,等著我。明天,就在你所愛的球場上,我會讓你只能注視著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