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似乎還殘留著她離去時(shí)帶起的微涼。那聲“傻話”和著夜露的清寒，久久縈繞在書房，纏繞在解雨臣的心頭。

他獨(dú)自站在昏黃的燈影下，指尖無意識地反復(fù)摩挲著那枚青銅鈴鐺。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上面每一道磨損的紋路，此刻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百年前墓穴的陰冷，以及那個(gè)他從未謀面、卻因一枚鈴鐺而與他命運(yùn)交織的祖父。

“不在乎？”他低聲重復(fù)著自己方才那斬釘截鐵的宣言，唇角勾起一絲苦澀的弧度。真的能不在乎嗎？那橫亙在彼此之間的，是滾滾流逝、足以湮滅王朝興衰的時(shí)光長河。他在河里掙扎前行，而她，是岸上永恒的看客。

可心底那簇被她那句“只是因?yàn)槟闶墙庥瓿肌秉c(diǎn)燃的火苗，并未熄滅，反而在巨大的震撼與迷茫中，燒得更旺，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頑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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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解家議事廳。

幾位族老正為了一樁西北新探明的礦脈歸屬爭執(zhí)不下，唾沫橫飛，各執(zhí)一詞。解雨臣坐于主位，指節(jié)分明的手搭在黃花梨太師椅的扶手上，面色平靜地聽著，偶爾抬眼掃過眾人，目光沉靜，卻自有威壓。

就在爭論趨于白熱化時(shí)，他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嘈雜：“李掌柜去年經(jīng)手的那批南洋貨，賬面似乎有些不清不楚。三叔公上個(gè)月在梨園捧的那位角兒，聽說私下收了不少‘孝敬’？”

他只輕飄飄兩句話，方才還面紅耳赤的兩位族老瞬間臉色煞白，額角見汗，噤若寒蟬地坐了回去。

議事廳內(nèi)落針可聞。

解雨臣端起手邊的青瓷茶盞，慢條斯理地撇去浮沫，并未再看他們一眼?！暗V脈的事，按我之前定的章程辦。若有異議，”他頓了頓，抬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掃過全場，“可以來找我單獨(dú)談?！?/p>

無人應(yīng)聲。

他放下茶盞，清脆的磕碰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吧⒘税伞！?/p>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起身，恭敬行禮后魚貫而出，再無半分之前的囂張氣焰。

解雨臣獨(dú)自坐在空下來的議事廳里，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腳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微微向后靠進(jìn)椅背，閉上眼，揉了揉眉心。這些族內(nèi)的傾軋算計(jì)，他早已習(xí)慣，處理起來也愈發(fā)游刃有余。只是此刻，心底卻莫名生出一絲空茫。

“手段愈發(fā)老辣了?！?清泠的女聲自門口響起。

解雨臣倏然睜眼。

菏月不知何時(shí)倚在門邊，依舊是那身素凈的旗袍，晨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暈，容顏依舊，仿佛昨夜那場驚心動(dòng)魄的對話從未發(fā)生。

她緩步走進(jìn)來，目光落在方才那兩位族老坐過的位置上，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了然。“敲山震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p>

解雨臣看著她走近，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dòng)，面上卻不動(dòng)聲色。“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把戲，讓菏月小姐見笑了。” 他刻意用了疏離的敬稱，帶著試探。

菏月腳步微頓，側(cè)頭看他，淺色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化為一種更深沉的平靜?！澳阕龅煤芎谩！彼叩剿韨?cè)，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那株開得正盛的海棠，“比你祖父當(dāng)年，更懂得如何駕馭人心。”

又提到了祖父。

解雨臣握著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抬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她，陽光映照下，她耳垂細(xì)膩得幾乎透明，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

“駕馭人心？”他忽然輕笑一聲，帶著點(diǎn)自嘲，“那菏月小姐呢？我該如何駕馭？”

菏月轉(zhuǎn)過身，正對上他的視線。她的目光依舊平靜，卻仿佛能穿透他故作鎮(zhèn)定的外殼，直抵內(nèi)心。“我不需要你駕馭，雨臣?！彼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選擇留下，選擇幫你，僅此而已?！?/p>

“選擇？”解雨臣站起身，他身量很高，站起來便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他逼近一步，低頭凝視著她，“你的選擇，是基于百年前的恩情，還是基于……對我這個(gè)‘解雨臣’的些許不同？”

他問得直接，目光灼灼，不容她回避。

菏月迎著他的視線，沒有后退。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沉默著，時(shí)間在這一刻仿佛被拉長，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較量。

許久，她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海棠花瓣飄落?！坝袇^(qū)別嗎？”

“有?！苯庥瓿紨蒯斀罔F，“若只為報(bào)恩，恩情總有償盡的一日。若是因?yàn)槲摇彼D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認(rèn)真，“那我便讓你這選擇，永遠(yuǎn)沒有盡頭?！?/p>

他的話語如同誓言，重重敲在菏月的心上。她看著他年輕而執(zhí)拗的臉龐，那雙眼睛里燃燒著的，是她漫長生命中見過無數(shù)次，卻又每一次都讓她為之動(dòng)容的、屬于短暫生命的熾熱與純粹。

她微微偏過頭，避開了他過于灼人的目光，望向窗外那株繁花似錦的海棠，聲音飄忽得像從天外傳來：

“海棠花開得真好……可惜，花期太短。”

解雨臣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一片絢爛的粉白，在陽光下熱烈而脆弱。

“花期再短，”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語氣堅(jiān)定，“也值得有人傾心守護(hù)，銘記它盛放時(shí)的每一刻。”

他不再逼問，只是深深地看著她?！拔也皇亲娓?，菏月?！?/p>

“我知道。”她輕聲回答，目光依舊停留在窗外，側(cè)影在光暈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解雨臣沒有再說話。他知道，有些界限，不是靠一時(shí)沖動(dòng)就能跨越。有些堅(jiān)冰，需要慢火細(xì)熬。

但他有的是耐心。

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在即將踏出門檻時(shí)，腳步微頓。

“下午我要去盤口查賬，有幾處關(guān)節(jié)，還需你一同看看?！?/p>

他沒有回頭，語氣平靜如常，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務(wù)。

菏月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門廊拐角，良久，才緩緩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昨夜他懷抱的力度和溫度。

窗外，海棠紛落如雨。

她閉上眼，百年的孤寂如同潮水般涌來，而那年輕當(dāng)家人執(zhí)拗的眼神和話語，卻像一枚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了層層疊疊、難以平息的漣漪。

“解雨臣……”她無聲地念出這個(gè)名字，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分辨的復(fù)雜心緒。

這一次，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