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踏入濠州城門的那一刻,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墻隔開了。城內的空氣依舊寒冷,卻翻涌著一股與城外死寂截然不同的、躁動而滾燙的氣息。
李承澤被推搡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覆著薄雪和泥濘的街道上。他的目光所及,是戰(zhàn)火留下的瘡痍。斷壁殘垣隨處可見,焦黑的梁木斜指著灰蒙蒙的天空,一些屋舍的門窗洞開,像被挖去了眼珠的空洞眼眶??諝庵袕浡环N復雜的味道,有未散盡的煙硝氣,有隱約的血腥味,還有一種……屬于眾多無處可去之人聚集在一起的、渾濁的活人生氣。
與破敗景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街上往來穿梭的人群。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面色因長期饑餓而顯得蠟黃,但許多人的眼睛里,卻燃燒著一種讓李承澤感到陌生甚至心悸的光。那不是麻木,不是順從,而是一種混雜著興奮、仇恨、以及某種近乎虛妄的希望的熾熱。他們圍著剛剛繳獲的兵甲糧草,圍著那些被捆綁著押解而過的元軍俘虜——其中就有之前逃散的那些護衛(wèi)——發(fā)出陣陣哄笑和咒罵。幾個半大的孩子,拖著不合身的號衣,模仿著大人的樣子,拿著木棍耀武揚威地比劃著。
“這就是……造反?”李承澤在心中默問。這與他想象中“吊民伐罪”的王者之師相去甚遠,更像是一場壓抑太久后的瘋狂宣泄?;靵y,粗糙,甚至有些野蠻。圣賢書里描繪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井然秩序,在這里看不到半分影子。
他們被押解著,穿過幾條街道,最終來到一處相對完整的建筑前。這里原是州衙的倉庫,如今門口站著兩個持槍的紅巾軍士,臉上帶著初掌權力的、生硬而警惕的神情。
“朱重八,回來了?喲,還抓了個細皮嫩肉的讀書人和個小崽子?”一個靠在門框上,頭裹紅巾的漢子斜著眼打量過來,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押送李承澤的軍士啐了一口:“孫德崖的人少他媽陰陽怪氣!這是俺們朱大哥抓的俘虜,郭大帥要親自過問的!”
那叫孫德崖的漢子撇撇嘴,沒再說話,但眼神里的不以為然顯而易見。
李承澤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以及那軍士口中“郭大帥”的稱呼。看來這濠州城內的紅巾軍,也并非鐵板一塊。
倉庫內部空間很大,但光線昏暗,空氣中漂浮著陳年谷物的霉味和汗臭味。里面已經關押了二三十人,多是先前被俘的元兵和衙役,個個面如土色,蜷縮在角落。帖木兒被單獨推到靠近門口的一個草堆旁,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團,不住地發(fā)抖。李承澤想過去,卻被身后的軍士推了一把,踉蹌著跌坐在倉庫深處的一堆麻袋上。
“老實待著!”軍士呵斥一聲,轉身出去了,沉重的木門“哐當”一聲關上,只留下一條縫隙透進些許微光,還有門外守衛(wèi)模糊的交談聲。
黑暗和壓抑瞬間籠罩下來。李承澤靠在冰冷的麻袋上,能感覺到身旁其他俘虜投來的、或麻木或敵意的目光。他閉上眼睛,試圖理清混亂的思緒,但朱重八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和他那句“俺們夠不著”的詰問,總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守衛(wèi)恭敬的問候聲。門被推開,一道頎長的人影逆著光站在門口。
“哪位是李承澤,李先生?”一個溫和清朗的聲音響起,與這倉庫的污濁環(huán)境格格不入。
李承澤一怔,下意識地應道:“在下便是?!?/p>
那人走了進來,借著門口的光,李承澤看清了他的模樣。大約三十多歲年紀,面容清癯,三縷長須,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儒生袍,雖然也戴著紅巾,但氣質溫文,更像一個鄉(xiāng)間的教書先生,而非造反的義軍頭領。
他走到李承澤面前,微微拱手,臉上帶著和煦的笑容:“在下李善長,忝為郭子興大帥麾下掌書記。聽聞李先生是讀書人,受困于此,特來一見。”
李善長?掌書記?
李承澤連忙起身還禮,心中驚疑不定。在這群粗豪的軍漢中,竟能遇到這樣一位人物?
“李先生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崩钌崎L態(tài)度很是謙和,自己也隨意地坐在一旁的麻袋上,仿佛這不是囚牢,而是書齋雅室?!斑m才聽重八兄弟說起,李先生臨危不懼,為那蒙古孩童陳情,言談間頗有仁者之風,令人敬佩?!?/p>
李承澤苦笑一下:“敗軍之俘,茍活性命,何談敬佩?不過是……不忍之心罷了。”
“不忍之心,便是仁之端也?!崩钌崎L撫須頷首,“如今元室無道,天下鼎沸,豪杰并起。郭大帥順應天命,據守濠州,正欲拯斯民于水火。像李先生這般飽讀詩書之士,正當其時也,何以委身于胡虜,明珠暗投呢?”
他的話如春風拂面,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招攬之意。李承澤沉默了片刻,方才緩緩開口:“李書記謬贊。承澤一介寒微,豈敢當‘明珠’之稱。只是……讀書人所求,無非是天下安定,百姓樂業(yè)。如今濠州城內景象,恕在下直言,只見破壞殺戮,未見重建秩序。如此‘拯斯民’,與元廷暴政,又有何異?”
這話說得有些尖銳,甚至大膽。李承澤說完,便暗自警惕地看著李善長。
然而,李善長并未動怒,反而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他輕輕嘆了口氣:“李先生所見不差。濠州新下,軍紀渙散,難免有混亂之處。此正為我等讀書人應當效力之處??!”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顯懇切:“郭大帥起于草莽,雄才大略,然身邊多是孫德崖、趙均用那般只知劫掠的莽夫。長此以往,縱有十萬大軍,也不過是流寇而已,終難成大事。欲定天下,非有章程制度不可,非行仁義之道不可!這,正是你我用武之地!”
他看著李承澤,目光灼灼:“李先生,可知‘天命無常,惟德是輔’?可知‘馬上得天下,安能馬上治之’?我等輔佐明主,非為從龍之功,實為將這亂世,重新納入仁政王道的正軌!這,才是讀書人真正的氣節(jié)所在!”
這一番話,如同重錘,敲在了李承澤心上最柔軟也最堅持的地方。氣節(jié)!王道!仁政!這些他父親念念不忘,他自己在現(xiàn)實中幾乎要放棄的理想,竟然從一位“反賊”的幕僚口中,如此清晰地說了出來!
李善長見他神色動搖,知道說中了要害,便不再多言,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先生不妨好好想想。濠州雖小,卻是一片新土。是做元廷順民,眼看著山河破碎,還是與我等一起,在這片新土上,嘗試建立一個你我所期望的、合乎圣賢教誨的秩序?大帥求賢若渴,善長虛席以待。”
說完,他微微一笑,轉身離去,那溫和的背影在倉庫門口的光亮中消失,卻留下了一室的沉思和回蕩在耳畔的話語。
李承澤怔怔地坐在原地,心潮澎湃。李善長的話,為他展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難道,造反并非只是野蠻的破壞,也可以是一種……重建?一種踐行圣賢理想的道路?
然而,他腦海中又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朱重八那張刻厲的臉,和他那番關于“夠不著的仁”的冰冷話語。李善長的“王道”是那般美好,而朱重八所代表的“現(xiàn)實”又是如此殘酷。這兩者,在這濠州城內,真的能夠共存嗎?
就在這時,倉庫的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卻是朱重八。他依舊是那身打扮,厚背砍刀掛在腰間,臉上沒什么表情,手里卻端著兩個粗陶碗,里面盛著些熱氣騰騰的、看不清內容的糊狀食物。
他徑直走到李承澤面前,將一碗遞了過來,又走到門口,將另一碗放在帖木兒身邊的草堆上,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魯。
“吃。”他對著李承澤,只說了一個字。
李承澤接過陶碗,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讓他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恢復了些許知覺。他看著碗里那渾濁的食物,又看向朱重八。
朱重八卻沒看他,目光掃過倉庫里其他眼巴巴望著這里的俘虜,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對門口的守衛(wèi)吩咐道:“去,弄些吃的來,別餓死了,浪費糧食?!?/p>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
“朱……朱頭領。”李承澤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
朱重八停下腳步,回過頭,眼神里帶著詢問。
李承澤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那孩子……帖木兒,你們會如何處置?”
朱重八的目光越過他,落在那個蜷縮著的小小身影上,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他的命,暫時有用。大帥還沒發(fā)話?!?/p>
依舊是那句現(xiàn)實到近乎冷酷的回答。但不知為何,李承澤這次聽在耳中,卻少了幾分之前的恐懼,多了幾分復雜的思索。
他看著朱重八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手中這碗粗糙卻救命的食物,再回想李善長那番關于“王道”與“秩序”的招攬。
一邊是李善長描繪的、充滿理想光輝的“應然”世界;一邊是朱重八所代表的、冰冷堅硬的“實然”世界。
他身處這昏暗的倉庫,仿佛站在了兩個世界的交界處。碗中食物升騰起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
這濠州城,這剛剛撕開舊秩序一角的新世界,它的未來,究竟會走向李善長所期望的“王道”,還是會被朱重八那樣的力量,推向一個未知的、或許更加殘酷的方向?
李承澤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已經無法再簡單地用“忠君”或“從賊”來界定自己的立場了。他端起陶碗,喝了一口那溫熱、寡淡卻足以活命的糊粥。
一股暖流,伴隨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緩緩沉入他的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