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華章

和州自立，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其漣漪迅速擴散至整個江淮。朱重八，這個名字不再僅僅是郭子興麾下的一員驍將，而是正式成為一方不可忽視的勢力，與濠州郭子興、北面的劉福通、東面的張士誠等豪強，隱隱形成了鼎足之勢。

然而，這“鼎立”之勢，根基卻遠非穩(wěn)固。和州雖是要沖，但終究偏于一隅，北有態(tài)度曖昧的郭子興，東有虎視眈眈的張士誠，西、南兩面則是元軍控制區(qū)及眾多搖擺不定的地方武裝。朱重八如同在一張縱橫交錯的棋盤上，剛剛落下了一顆孤子，四周皆是虎視眈眈的對手。

總兵府內(nèi)，氣氛凝重。不再是帥府議事時的喧囂與各懷心思，這里只有朱重八核心圈子的寥寥數(shù)人：徐達、湯和、周德興等心腹將領(lǐng)，以及被倚為臂膀的李善長和負責(zé)文書機要的李承澤。

“總兵，據(jù)探馬回報，元將蠻子海牙已調(diào)集水陸軍馬數(shù)萬，集結(jié)于采石磯，堵塞姑孰口，看樣子，是沖著我這和州來的?！毙爝_指著輿圖，面色沉毅。采石磯，長江天險，扼守南北咽喉，元軍在此集結(jié)重兵，意圖不言自明——封鎖朱重八南下的通道。

“張士誠那邊也不安分，其部下屢屢犯我邊境，雖是小股騷擾，但其心可誅?！睖脱a充道，語氣憤懣。

周德興撓了撓頭：“北邊郭大帥……雖說按兵不動，但誰能保證他不會趁火打劫？”

局勢可謂四面楚歌。眾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主位的朱重八。他凝視圖，手指無意識地在“長江”這條蜿蜒的巨龍身上劃過，最終，停在了南岸那片廣袤的土地上。

“困守和州，只有死路一條?！敝熘匕说穆曇舸蚱屏顺聊潇o得聽不出一絲波瀾，“元軍欲困死我等，張士誠想趁亂分杯羹，郭子興……他巴不得俺們與元軍拼個兩敗俱傷?！?/p>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長江南岸那片被標注為“集慶路”（南京）的區(qū)域，眼神灼熱：“唯一的生路，在南邊！渡過長江，奪取集慶！”

集慶！虎踞龍盤之地，六朝古都，江南財富與人文薈萃之所！若能取得此地，便是蛟龍入海，再非池中之物！

廳內(nèi)眾人呼吸都為之一窒。這個目標，何其宏大，又何其艱難！

李善長撫須沉吟：“總兵所言，確是根本之策。然則，欲渡江，需有舟師。我軍多為步卒，戰(zhàn)船匱乏，如何能與蠻子海牙的水軍抗衡？此其一。其二，即便僥幸渡江，集慶乃元廷重鎮(zhèn)，城高池深，守軍眾多，強攻談何容易？”

這是現(xiàn)實的問題。沒有船，長江天塹便是不可逾越的鴻溝；沒有強大的攻堅能力，集慶堅城便是埋葬雄心的墳?zāi)埂?/p>

朱重八的臉上，卻不見絲毫氣餒，反而露出一絲成竹在胸的神色：“船，會有的。集慶，也并非只有強攻一途?！?/p>

他看向李善長和李承澤：“李先生，李書記，渡江之后，如何安民？如何招賢？如何建立法度，使江南士民歸心？這些，就要多多倚仗二位了?！?/p>

他又看向徐達、湯和等將領(lǐng)：“整頓兵馬，操練水戰(zhàn)，偵查敵情，準備攻堅！這些，是你們的職責(zé)！”

分工明確，各司其職。朱重八自己，則開始了他最擅長的工作——尋找那破局的關(guān)鍵節(jié)點。

幾日后的一個深夜，總兵府側(cè)門悄然打開，數(shù)名身著夜行衣的漢子牽馬而出，為一人，身形挺拔，面容隱在斗篷的陰影中，正是朱重八。他沒有帶太多隨從，只帶了最信任的親兵隊長和一名熟悉江南情況的向?qū)А?/p>

李承澤被要求留守，協(xié)助李善長處理政務(wù)。他站在總兵府的望樓上，看著那一行數(shù)騎融入沉沉的夜色，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緊張與期盼。他知道，朱重八此行，絕非普通的巡視或偵查，他要去尋找的，是能夠撬動整個江南格局的支點。

接下來的日子，和州城在緊張有序中度過。李善長與李承澤埋首于案牘，開始起草各種安民告示、招賢文書，甚至初步構(gòu)想著未來政權(quán)架構(gòu)的雛形。李承澤筆下流淌的，不再是簡單的軍令文書，而是關(guān)乎未來一方政權(quán)運行的典章制度草案。他時常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也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造歷史的使命感。

徐達、湯和等人則日夜操練兵馬，搜集、改造民船，演練登船、水戰(zhàn)、搶灘。長江北岸，一時間舳艫相接，殺聲震天。

半個月后，朱重八風(fēng)塵仆仆地回來了。他帶回來的，不僅僅是滿身的風(fēng)霜，更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和一個關(guān)鍵的人物。

“巢湖，俞通海、廖永安?！敝熘匕嗽诤诵臅h上，言簡意賅地拋出了這兩個名字，“此二人擁眾萬余，舟船數(shù)百，盤踞巢湖，不服元廷，亦不附張士誠。俺已與其會面，陳說利害，他們……愿意率部來投！”

巢湖水師！這無疑是雪中送炭！有了這支生力軍，渡江的最大障礙——舟師問題，將迎刃而解！

眾將聞言，無不振奮。

“此外，”朱重八繼續(xù)道，目光中閃爍著智謀的光芒，“集慶城內(nèi)，也并非鐵板一塊。元廷駐守集慶的將領(lǐng)，御史大夫福壽，還算盡職，然其麾下將領(lǐng)，如陳兆先等人，與元廷離心離德，其部卒亦多由當?shù)貕讯〗M成，戰(zhàn)意不堅。若能設(shè)法勸降，或可里應(yīng)外合，減少攻城傷亡。”

他竟然連集慶城內(nèi)的守將情況、軍心士氣都摸得一清二楚！李承澤心中駭然，朱重八這次秘密出行，收獲遠遠超乎他的想象。這不僅需要膽識，更需要精準的情報和對人心深刻的洞察力。

“總兵運籌帷幄，真乃神人也！”李善長由衷贊道，眼中充滿了對這位主君的信服。

戰(zhàn)略已然清晰：聯(lián)合巢湖水師，強渡長江，兵臨集慶，同時利用敵人內(nèi)部矛盾，分化瓦解，爭取以最小的代價，奪取這座龍盤虎踞之地。

和州這臺戰(zhàn)爭機器，開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運轉(zhuǎn)起來。與巢湖方面的聯(lián)絡(luò)密使往來不絕，糧草軍械的囤積加速進行，渡江作戰(zhàn)的詳細方案也在一次次推演中不斷完善。

李承澤的工作量陡然增加，他需要整理分析所有關(guān)于江南的情報，協(xié)助李善長完善渡江后的治理方略，草擬給未來可能歸附的元朝官吏、地方士紳的文書。他常常工作到深夜，燈火映照著他日益清瘦卻目光炯炯的臉龐。

在這緊張的備戰(zhàn)中，他也敏銳地察覺到，朱重八身上發(fā)生著某種微妙的變化。他變得更加沉默，思考的時間更長，下達的命令卻更加果決。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軍事統(tǒng)帥，而是在向著一個真正的政權(quán)領(lǐng)導(dǎo)者蛻變。他開始有意識地培養(yǎng)徐達、湯和等人獨當一面的能力，也更加倚重李善長和李承澤在政務(wù)方面的才能。

這一日，朱重八將李承澤單獨喚至?xí)?。他指著桌上一份李承澤草擬的《平定江南安民榜》，問道：“李先生，你這文中提到‘恢復(fù)華夏衣冠’，‘行仁政，廢苛捐’，甚好。但俺問你，若俺們?nèi)×私希切┰緸樵⑿ЯΦ墓倮?、士紳，該如何處置？?/p>

李承澤沉吟片刻，答道：“當區(qū)分首惡與脅從。元廷死忠、民憤極大者，當依法嚴懲。其余人等，若能歸附，當量才錄用，以示寬大，方可迅速穩(wěn)定地方?！?/p>

朱重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光示寬大還不夠。要讓他們知道，跟著俺們，比跟著元廷有前途。不僅要量才錄用，更要給他們實實在在的好處，比如，承認他們的田產(chǎn)，允許他們的子弟參加俺們將來開設(shè)的科舉……”

李承澤心中一震，朱重八這已不僅僅是在考慮軍事征服，更是在構(gòu)思一個全新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基礎(chǔ)了！他在有意識地爭取士紳階層的支持，這是在為未來的王朝奠基！

“總兵深謀遠慮，承澤佩服！”李承澤由衷道。

朱重八看著他，目光深邃：“打天下難，治天下更難。李先生，這些事，日后還要你與李書記多多費心。”

走出書房，李承澤心潮澎湃。他抬頭望向南方，長江的方向。烏云正在聚集，風(fēng)雨欲來。但他知道，這不僅是一場軍事冒險，更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而他，正站在這個開端的最前沿。

南渡的前夜，星光黯淡，卻有一團名為“希望”與“野心”的火焰，在朱重八及其追隨者們的心中，越燒越旺。龍吟已隱約可聞，只待風(fēng)云際會，便要橫江而去，攪動整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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