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華章

和州的捷報，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潑進了一瓢冷水，在濠州城內(nèi)激起了遠比想象中更為劇烈的反應(yīng)。凱旋的榮耀與隨之而來的權(quán)力分配，像一把無形的犁鏵，將原本就暗藏裂痕的土壤徹底翻墾開來。

郭子興在短暫的狂喜與對朱重八“忠勇”的褒獎之后，很快便被一種更深沉的不安所攫住。朱重八受封和州總兵官，意味著他擁有了獨立的兵權(quán)、地盤和財源。那個曾經(jīng)需要仰他鼻息的部將，如今已羽翼豐滿，雄踞一方。帥府議事時，郭子興常常會陷入一種莫名的怔忡，目光掠過空著的、原本屬于朱重八的位置，眼神復雜難明。

這種不安，在邵榮、趙繼祖等老將日復一日的抱怨和挑唆下，迅速發(fā)酵成了猜忌與隔閡。

“大帥，朱重八如今坐擁和州，兵強馬壯，眼里可還有您這個主帥？”

“他麾下徐達、湯和等人，如今只聽他一人號令，長此以往，恐非池中之物??！”

“當初就不該讓他獨自領(lǐng)兵在外……”

流言蜚語，如同毒蔓，悄悄纏繞著帥府的梁柱。

這一日，李承澤奉命返回濠州，向郭子興呈報和州錢糧戶籍的初步統(tǒng)計文書。他剛踏入帥府，便感覺到一股不同以往的壓抑氣氛。守衛(wèi)的眼神似乎格外警惕，往來官吏的腳步也帶著幾分匆忙與詭秘。

在議事廳外，他恰好遇到了從里面出來的邵榮。邵榮見到他，停下腳步，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喲，李先生從和州回來了？如今是朱總兵面前的紅人，想必是和州事務(wù)繁忙，難得回這濠州小廟了?！?/p>

李承澤不欲與他糾纏，只是拱手道：“邵將軍說笑了，承澤奉命行事而已?！?/p>

邵榮卻湊近一步，壓低聲音，語氣帶著一絲威脅：“李先生是聰明人，當知道這濠州城，終究姓郭。有些船，上去了，可就不好下來了?！?/p>

李承澤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多謝邵將軍提醒，承澤自有分寸。”

進入議事廳，郭子興端坐案后，臉色有些陰沉。他仔細翻閱著李承澤呈上的文書，當看到和州庫存錢糧數(shù)目、登記在冊的兵員數(shù)額時，眉頭越皺越緊。

“承澤，”郭子興放下文書，目光銳利地看向他，“和州新下，便有如此多的錢糧兵員？重八……他倒是經(jīng)營有方啊?！?/p>

李承澤聽出了話中的質(zhì)疑，謹慎地回答：“回大帥，和州乃長江口岸，本就富庶，繳獲元軍庫存亦豐。朱總兵嚴格執(zhí)行‘繳獲歸公、按功行賞’之策，故而冊籍清晰。至于兵員，除原降卒整編外，亦有不少流民慕名來投。”

“慕名來投……”郭子興重復著這四個字，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是啊，他朱重八如今名聲大噪，自然是應(yīng)者云集?！?/p>

他頓了頓，忽然問道：“聽聞重八在和州，自行任命了不少州縣官吏，可有此事？”

李承澤心中一沉，知道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朱重八為了迅速穩(wěn)定和州局勢，確實任用了一批當?shù)厥咳思坝泄娛?，這無疑觸及了郭子興最為敏感的權(quán)柄——人事任免權(quán)。

“確有此事?！崩畛袧蔁o法隱瞞，只能解釋道，“和州初定，百廢待興，急需官吏治理。朱總兵亦是出于穩(wěn)定地方、恢復秩序的考慮，所用之人，皆經(jīng)過考核……”

“好了！”郭子興不耐煩地打斷他，臉上已顯怒容，“他朱重八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大帥？！自行其是，擅置官吏，他想干什么？！”

李承澤垂下頭，不敢再言。他知道，任何解釋在此刻都是蒼白的。權(quán)力的猜忌一旦產(chǎn)生，便如同潰堤的洪水，難以阻擋。

“你回去告訴朱重八，”郭子興站起身，聲音冰冷，“讓他即刻回濠州述職！和州軍務(wù)，暫由邵榮接管！”

李承澤渾身一震。奪權(quán)！這是赤裸裸的奪權(quán)！讓朱重八離開他的根基之地和州，回到濠州，無異于蛟龍離水，猛虎囚籠！而讓與朱重八素有嫌隙的邵榮去接管和州，更是火上澆油！

“大帥！此事……”李承澤試圖勸諫。

“不必多言！這是軍令！”郭子興拂袖轉(zhuǎn)身，不再看他。

李承澤心情沉重地退出帥府，他知道，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郭子興與朱重八之間，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已被徹底撕破，權(quán)力的博弈走到了臺前。

他連夜趕回和州，將郭子興的命令原原本本告知朱重八。

朱重八聽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寒光凜冽，仿佛能將空氣都凍結(jié)。他沉默地坐在那里，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令人心悸的嗒嗒聲。

徐達、湯和、周德興等將領(lǐng)聞訊趕來，得知情況后，無不憤慨。

“大帥這是聽信讒言，鳥盡弓藏！”湯和性子最急，怒道，“大哥！咱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和州，憑什么交給邵榮那廝！”

“是啊，總兵！絕不能回去！回去就是任人宰割！”周德興也激動地說。

徐達相對沉穩(wěn)，但眉頭也緊鎖著：“總兵，郭大帥此舉，確實令人心寒。只是，若公然抗命，便是與濠州決裂，恐授人以柄，于名聲不利?！?/p>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重八身上，等待他的決斷。

李承澤也看著朱重八，他知道，這是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十字路口。是俯首聽命，交出權(quán)力，賭郭子興的“念舊”與“仁慈”？還是……

朱重八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眾將，最后落在李承澤臉上，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李先生，你以為，如今這和州城，可能守得??？”

李承澤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堅定地回答：“城防堅固，糧草充足，將士用命，民心初附，固若金湯！”

朱重八點了點頭，又看向徐達等人：“你們呢？可愿隨俺，守這和州？”

“愿隨總兵（大哥）！”眾將異口同聲，聲震屋瓦。

“好！”朱重八猛地站起身，那股久經(jīng)沙場、決人生死的霸氣驟然迸發(fā)，“郭大帥聽信小人讒言，不辨忠奸，欲奪我等基業(yè)，陷將士于死地！此等昏聵之主，豈堪再效忠？！”

他走到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和州之上，聲音斬釘截鐵：“自今日起，和州自立！不再受濠州郭子興節(jié)制！俺朱重八，與諸位兄弟，同生共死，另創(chuàng)一番天地！”

“愿聽總兵號令！”眾將熱血沸騰，齊聲應(yīng)諾。

決裂！公開的決裂！

李承澤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有對舊主郭子興的一絲惋惜，有對未來的不確定，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跟隨強者、開創(chuàng)歷史的激動與決然。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這條船，已經(jīng)徹底駛離了濠州的港灣，奔向驚濤駭浪、卻也無限可能的大海。

朱重八立刻行動起來。他一邊下令全軍戒備，嚴防濠州方向來犯，一邊親自起草檄文，雖未直接指斥郭子興，卻痛陳邵榮等小人惑主、離間君臣，申明自己被迫自立、以保將士性命與和州百姓安寧的苦衷。檄文寫得有理有據(jù)，情真意切，迅速穩(wěn)定了和州軍心民心。

同時，他派出手下能言善辯之士，攜帶重金，秘密前往滁州、集慶等地，聯(lián)絡(luò)其他對郭子興不滿或中立的勢力，試圖構(gòu)建新的同盟，孤立濠州。

消息傳回濠州，郭子興暴跳如雷，卻又無可奈何。他麾下雖仍有兵馬，但精銳盡在朱重八手中，邵榮等人更非徐達、湯和的對手，出兵征討，勝算渺茫。加之李善長在一旁苦苦勸諫，陳述利害，郭子興最終只能咽下這枚苦果，默許了和州的自立。

一場可能引發(fā)內(nèi)耗火并的危機，被朱重八以強硬而果斷的姿態(tài)化解。他以和州為根基，正式成為一方獨立的諸侯。

夜色下的和州總兵府（原州衙）內(nèi)，燈火通明。朱重八站在院中，仰望星空。李承澤站在他身后不遠處。

“李先生，你看這星象如何？”朱重八忽然問道。

李承澤抬頭，只見紫微星晦暗，而南方星野，卻有將星灼灼，光華奪目。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帝星飄搖，群星競耀。然……天命無常，惟德是輔，惟才是舉。以總兵之雄才大略，和州，絕非終點?！?/p>

朱重八轉(zhuǎn)過身，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卻充滿自信的笑容。

“是啊，這天下，還大得很?！?/p>

鼎立之勢已成，潛龍，已抬頭。接下來的，將是更加廣闊天地間的龍爭虎斗。而李承澤知道，自己已然是這條即將騰飛的巨龍身邊，不可或缺的執(zhí)筆人與見證者。

上一章 潛龍在淵 大明華章最新章節(jié) 下一章 南渡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