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的硝煙與血腥,隨著時間與江風的滌蕩,終于漸漸淡去。但那場決定生死存亡的大戰(zhàn)所帶來的震撼與余波,卻如同湖底深沉的淤泥,沉淀在每一個親歷者的心底,也徹底改變了整個南方的政治格局。
陳友諒敗亡,其子陳理雖在張定邊等人擁立下退守武昌,繼續(xù)打著“漢”國旗號,但已如日薄西山,再難掀起大的風浪。長江中游的威脅,被基本解除。消息傳開,那些原本在朱元璋與陳友諒之間搖擺不定的地方勢力、割據(jù)軍閥,紛紛遣使至應(yīng)天,表示歸附。一時間,應(yīng)天城內(nèi)冠蓋云集,歌功頌德之聲不絕于耳。
勝利的果實無比甘美,權(quán)力的滋味令人沉醉。然而,身處吳國公府核心的李承澤,卻敏銳地察覺到,一種比戰(zhàn)爭更為復雜、更為微妙的氛圍,正在悄然滋生。
這一日,他奉命將整理好的鄱陽湖之戰(zhàn)繳獲清單及降官名冊,送往朱重八的書房。走到門外,便聽得里面?zhèn)鱽砝钌崎L、徐達、常遇春等文武重臣的聲音,似乎正在激烈地議論著什么。門口守衛(wèi)見是他,微微點頭,并未阻攔。
李承澤步入書房,只見朱重八端坐于主位,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李善長立于其側(cè),神情肅穆。而下方的徐達、常遇春、湯和等人,則個個面色激動。
“……國公爺!陳友諒已滅,江南半壁已入囊中,張士誠偏安一隅,不足為慮!如今將士用命,百姓歸心,正是更進一步之時!”常遇春聲如洪鐘,率先開口,“末將等一致認為,國公爺功蓋寰宇,德配天地,當進王爵,以安天下人心!”
進王爵!李承澤心中一震,捧著文書的手微微一頓。他終于明白今日所議為何事了。自占據(jù)應(yīng)天,受封吳國公以來,朱重八一直奉韓林兒龍鳳年號,名義上仍尊小明王為主。如今,掃平了最強大的對手陳友諒,其威望與實力已臻頂峰,部下們顯然已不滿足于一個“國公”的名號了。
徐達接過話頭,語氣沉穩(wěn),但意思同樣明確:“遇春所言極是。名不正則言不順。如今我控疆域廣闊,帶甲數(shù)十萬,若仍以國公之名號令四方,恐難以震懾宵小,亦不便與群雄交往。進爵吳王,正其時也。”
湯和、周德興等將領(lǐng)也紛紛附和,言辭懇切,理由充分。在他們看來,這是水到渠成之事,也是對主公功業(yè)應(yīng)有的肯定。
李善長待眾將說完,才緩緩開口,他先是對眾將的意見表示贊同,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諸位將軍所言,皆是為公義,為大局。然則,如今小明王尚在安豐(注:此時韓林兒應(yīng)尚在安豐,由劉福通掌控),名義上仍是天下共主。若國公爺驟然稱王,雖勢之所趨,然難免有僭越之譏,恐予人口實。”
他這是在提醒眾人,要注意政治影響,要考慮北方紅巾軍正統(tǒng)的態(tài)度。
朱重八一直沉默地聽著,手指輕輕敲擊著紫檀木的椅靠,目光低垂,仿佛在審視自己袍服上細微的紋路。直到所有人都發(fā)表了意見,書房內(nèi)重新安靜下來,他才緩緩抬起頭。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李承澤身上:“李先生,你手中是何文書?”
李承澤連忙上前,將清單與名冊呈上:“回國公爺,是鄱陽湖之戰(zhàn)繳獲明細,以及新近歸附州縣官吏名冊?!?/p>
朱重八隨手翻看了一下,并未細看,而是將名冊輕輕放在案上,目光掃過眾人,終于開口:
“諸位之心,俺知曉。”他的聲音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激動,“鄱陽湖之捷,乃將士用命,上天庇佑,非俺一人之功。掃平陳友諒,確是為俺們除去一心腹大患?!?/p>
他頓了頓,語氣轉(zhuǎn)而深沉:“然,稱王之事,非同小可。李書記所慮,不無道理。小明王雖遠在安豐,然其名分尚在。俺朱重八起于微末,能有今日,靠的是兄弟們舍生忘死,靠的是百姓簞食壺漿。若因一時之功,便急不可耐,黃袍加身,豈不令天下忠義之士寒心?豈不令追隨俺的將士,以為俺志得意滿,忘了初心?”
這番話,說得懇切而凝重,既肯定了部下的功勞與忠誠,也表明了自己并非不愿,而是有所顧慮,顧全的是“忠義”與“人心”的大局。
常遇春急道:“國公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如今天下紛爭,強者為尊,何必拘泥于那名存實亡的小明王!”
朱重八擺了擺手,制止了常遇春,他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墻壁,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遇春啊,打天下,不能只靠刀把子。人心向背,才是根本。俺們今日若行僭越之事,他日他人亦可效仿。規(guī)矩壞了,再立就難了?!?/p>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應(yīng)天城熙攘的景象,緩緩道:“王爵,不過一個名號。重要的是實權(quán),是地盤,是能養(yǎng)活咱們幾十萬大軍、千百萬百姓的錢糧賦稅!是能讓跟著咱們的人,有奔頭,有指望!”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眾人,眼神恢復了以往的銳利與決斷:“稱王之事,暫且擱議。當前要務(wù),是徹底掃清陳理殘余,穩(wěn)固江西、湖廣新得之地!是整頓軍備,積蓄糧草,準備下一步對付張士誠!是安撫流民,勸課農(nóng)桑,讓咱們的地盤真正強盛起來!”
他的話語,將眾人從對虛名的熱衷,重新拉回到了務(wù)實的發(fā)展軌道上。
“徐達、常遇春!”
“末將在!”
“命你二人,總領(lǐng)西征軍事,務(wù)必在年內(nèi),給俺拿下武昌,徹底平定陳理!”
“得令!”
“李書記!”
“在!”
“新附州縣之官吏選派、賦稅制定、民生安撫,你要盡快拿出章程!要讓人心真正歸附,而非懼于兵威!”
“善長領(lǐng)命!”
“其余諸將,各司其職,整軍經(jīng)武,不得懈怠!”
“遵命!”
一場可能引發(fā)內(nèi)部躁動甚至政治風波的建議,就這樣被朱重八以高超的政治手腕和著眼于實利的遠見,悄然化解。他沒有斷然拒絕,保全了部下的顏面和積極性;他又以“忠義”、“人心”、“實利”為由,將稱王之事無限期推后,維持了自己“謙恭”、“顧全大局”的形象,也避免過早刺激北方的小明王政權(quán)和東方的張士誠。
眾將領(lǐng)命而去,書房內(nèi)只剩下朱重八、李善長和李承澤。
李善長看著朱重八,眼中充滿了嘆服,輕聲道:“國公爺深謀遠慮,善長不及?!?/p>
朱重八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深沉:“樹大招風啊?,F(xiàn)在,還不是時候?!?/p>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里,吳國公府的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但李承澤知道,在這面旗幟之下,涌動著的,早已是一顆帝王之心。稱王,乃至稱帝,都只是時間問題。而朱重八所要的,并非一個倉促的名號,而是一個水到渠成、萬民景從的時機,一個能夠承載他掃平群雄、開創(chuàng)盛世野心的、更加穩(wěn)固和名正言順的基座。
鄱陽湖的血戰(zhàn),為他贏得了霸業(yè)的資本;而此刻的隱忍與務(wù)實,則在為他鋪設(shè)通往更高權(quán)力巔峰的階梯。吳王的旌旗,雖未正式豎起,卻已在這番君臣對話中,于每個人的心中,獵獵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