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的盛夏,金陵城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然而,比這天氣更令人窒息的,是那彌漫在朝堂之上、日益尖銳和不容置疑的削藩聲浪。湘王朱柏自焚的慘劇,并未能讓年輕的建文帝及其身邊的文人智囊團停下腳步,反而像一劑猛藥,刺激他們以更快的速度、更激烈的手段推進既定方略。
在齊泰、黃子澄等人看來,湘王之死,恰恰證明了藩王們的“桀驁不馴”與“擁兵自重”對皇權(quán)的巨大威脅,必須趁其未能完全聯(lián)合之前,以雷霆萬鈞之勢,迅速掃平。他們圍繞著憂心忡忡的建文帝,不斷地陳說利害,將一幅“諸王聯(lián)合,天下大亂”的可怕圖景描繪得栩栩如生。
“陛下,湘王自絕于社稷,雖令人痛心,然亦可見藩王之跋扈!燕王在北,素有大志,若待其與寧王、谷王等聯(lián)成一氣,則大勢去矣!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黃子澄在文華殿的便對中,語氣急切,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不知是因天氣炎熱,還是內(nèi)心焦灼。
齊泰亦躬身道:“黃學(xué)士所言極是。如今代王、岷王罪證確鑿,當(dāng)立即下詔削其爵位,廢為庶人,押解至京圈禁。同時,需加緊對北平的部署,北平都指揮使謝貴、布政使張昺已奉密旨,可隨時調(diào)動北平周邊衛(wèi)所兵馬,監(jiān)視燕王府一舉一動。另,臣已與都督宋忠、徐凱等議定,可調(diào)集遼東、開平精兵,駐防于北平外圍要地,形成合圍之勢,以防燕狗急跳墻。”
建文帝端坐在御案后,清秀的臉上帶著一絲疲憊與掙扎。湘王叔父的慘死,在他心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他并非冷酷無情之人。但齊泰、黃子澄,還有他最敬重的方孝孺先生,都異口同聲地告訴他,這是為了大明的江山永固,是為了踐行三代王道,是為了鏟除威脅他皇位的隱患。他想起祖父洪武帝晚年對權(quán)臣的猜忌與清洗,心中不寒而栗。他不能讓那樣的局面重現(xiàn),尤其不能重現(xiàn)于自己的叔父們身上。
“便……便依卿等所議吧?!苯ㄎ牡鄣穆曇粲行└蓾?,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他拿起朱筆,在早已擬好的削奪代王、岷王爵位的詔書上,顫抖地批了一個“可”字。
詔書頒下,如同兩道催命符,飛向大同和云南。代王朱桂被廢,岷王朱楩被廢,皆禁錮于京城私第。朝廷的動作迅雷不及掩耳,顯示出其削藩的決心和計劃性。
消息傳至北平,燕王府內(nèi)的氣氛已然是弓弦拉滿,一觸即發(fā)。
朱棣不再掩飾自己的備戰(zhàn)。王府的工匠日夜趕工,打造兵器盔甲;張玉、朱能等人訓(xùn)練的護衛(wèi)精銳,不再以剿匪為名,而是公然在燕王府四周的街巷設(shè)卡巡邏,與謝貴、張昺派出的官兵形成了對峙之勢。北平城的百姓都嗅到了不同尋常的火藥味,市面蕭條,人心惶惶。
這一日,燕王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燕王長史葛誠。葛誠是朝廷命官,雖在王府任職,實則也負(fù)有監(jiān)視親王之責(zé)。他此行,是奉了北平布政使張昺之命,前來“規(guī)勸”燕王。
葛誠被引入王府正殿,只見朱棣一身戎裝,端坐于王座之上,兩側(cè)站立著道衍、張玉、朱能等心腹,個個甲胄在身,面色冷峻。殿內(nèi)彌漫著一股肅殺之氣。
“殿下,”葛誠強自鎮(zhèn)定,躬身行禮,“如今朝廷削藩,乃為鞏固國本,并無他意。殿下乃陛下至親,只要上表謝罪,交出兵權(quán),陛下仁德,必不會為難殿下。何苦如此……如此大動干戈,致使軍民不安,授人以柄啊!”
朱棣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如刀:“葛長史,本王問你,本王何罪之有?需上表謝罪?父皇令我就藩北平,授我兵權(quán),乃為北御胡虜,保境安民!十余年來,本王可曾有一日懈怠?可曾有一寸土地失于敵手?如今朝廷聽信奸佞讒言,骨肉相殘,逼死湘王,廢黜代、岷,如今又欲加罪于本王!這難道是仁德之君所為嗎?!”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交出兵權(quán)?然后像湘王一樣引火自焚?還是像周王、代王一樣,被圈禁至死?!葛誠,你食朝廷俸祿,卻不明大義,助紂為虐,有何面目來見本王!”
葛誠被斥責(zé)得面紅耳赤,冷汗涔涔而下,囁嚅著不敢再言。
道衍在一旁,適時地陰惻惻開口道:“葛長史,貧僧聽聞,朝廷已密令張昺、謝貴,欲調(diào)集重兵圍困王府,可是真的?”
葛誠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這等機密,和尚如何得知?他不敢承認(rèn),也不敢否認(rèn),只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首:“殿下明鑒!下官……下官實在不知啊!”
朱棣厭惡地?fù)]了揮手:“滾回去告訴張昺、謝貴,本王就在這燕王府中,等著他們!若要拿我,盡管放馬過來!休要再派你這等無能之輩前來聒噪!”
葛誠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退出了王府,背影狼狽不堪。
趕走葛誠,殿內(nèi)氣氛并未緩和。張玉上前一步,沉聲道:“王爺,葛誠此來,名為規(guī)勸,實為探聽虛實。朝廷動手,恐怕就在這幾日了。”
朱能也道:“謝貴、張昺已暗中調(diào)動北平七衛(wèi)兵馬,控制了九門。宋忠率領(lǐng)的三萬邊軍,也已抵達居庸關(guān)外。王爺,不能再等了!”
朱棣緩緩站起身,走到殿門口,望著外面陰沉沉的天空,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暴風(fēng)雨。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目光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道衍臉上。
“大師,時機到了嗎?”
道衍雙手合十,眼中閃爍著與其僧袍格格不入的銳利光芒:“王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朝廷步步緊逼,已無轉(zhuǎn)圜余地。如今我軍雖寡,然上下同欲,將士用命。且王爺乃太祖嫡子,奉天靖難,名正言順!當(dāng)斷則斷!”
朱棣重重一掌拍在門框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好!傳令下去!”他的聲音如同金石交擊,在殿內(nèi)回蕩,“明日,七月壬申日,依計行事!先擒張昺、謝貴,控制北平九門!”
“張玉!”
“末將在!”
“你率死士埋伏于端禮門內(nèi),聽我號令,擒殺張、謝二賊!”
“朱能!”
“末將在!”
“你率精銳,奪取北平城防,控制各處要道,凡有抵抗,格殺勿論!”
“丘福、火真,聯(lián)絡(luò)寧王舊部,務(wù)必穩(wěn)住大寧方向!”
一道道命令下達,整個燕王府如同一架精密的戰(zhàn)爭機器,開始了最后的啟動。風(fēng)暴,已然來臨。北平城的這個夜晚,注定無人入眠。建文朝廷與燕藩之間那層最后的窗戶紙,即將被徹底捅破,一場席卷整個帝國、決定未來命運的內(nèi)戰(zhàn),拉開了它血色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