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的血腥氣息，隨著夏去秋來，漸漸被金陵城上空一種新的、混合著恐懼、期待與重建渴望的復(fù)雜氣氛所取代。奉天殿在加緊修復(fù)，宮墻上的焦痕被新的朱漆覆蓋，仿佛要將那場驚心動魄的宮廷大火與隨之而來的殘酷清算，一同掩埋在歷史的塵埃之下。

七月，在肅清了朝堂上最激烈的反對聲音后，朱棣于奉天殿正式登基，昭告天下，廢除建文年號，改明年為永樂元年。他追尊生母為孝慈高皇后，與馬皇后并尊，以此強調(diào)自己嫡出的正統(tǒng)身份（盡管其生母實為碽妃，此為政治需要）。同時，他下詔大規(guī)模修繕《太祖實錄》，命心腹大臣監(jiān)修，旨在重塑歷史記憶，將“靖難”之役粉飾為“奉天靖難，清君側(cè)之惡”的正義之舉，并將建文朝的一系列政策描繪成被奸臣誤導(dǎo)的亂政。

李承澤再次見證了新皇的登基大典。與四年前建文帝登基時的青澀與理想主義氛圍不同，這一次的典禮充滿了武人的剛健與勝利者的威儀。朱棣身著袞冕，接受百官朝拜，目光銳利而沉穩(wěn)，那是一種經(jīng)過血與火淬煉、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李承澤隨著眾官跪拜，口中高呼萬歲，心中卻是一片冰冷的麻木。他活了下來，官位得以保全，甚至因為其子的“微功”和其本人的謹(jǐn)慎，還被委任參與一些禮制恢復(fù)的工作。但他知道，自己熟悉的那個時代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如今他效忠的，是一位以武力奪取江山、并以鐵腕鞏固權(quán)力的帝王。

登基之后，朱棣展現(xiàn)出了與其父朱元璋相似的勤政與高效，但風(fēng)格更為宏闊，野心也更為磅礴。他深知自己得位不正，亟需通過文治武功來證明自己，超越其侄兒建文帝，甚至要超越其父洪武帝留下的遺產(chǎn)，開創(chuàng)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武英殿內(nèi)，如今成了永樂朝真正的決策中心。朱棣幾乎日日召見重臣，商議國是。這一日，他召見了以道衍（姚廣孝，已還俗，賜名廣孝，授官太子少師）、夏原吉、蹇義等新舊臣僚。

“陛下，”夏原吉掌管戶部，率先奏報，“經(jīng)數(shù)年戰(zhàn)亂，江北民生凋敝，國庫空虛。當(dāng)務(wù)之急，在于與民休息，減免賦稅，鼓勵墾荒，恢復(fù)生產(chǎn)?！?/p>

蹇義亦道：“江南雖富，然亦需穩(wěn)固。建文舊臣雖已清理，然其影響?yīng)q在，士林之中，仍有非議。需廣開言路，選拔賢才，充實朝廷，以安人心。”

朱棣耐心聽著，點了點頭：“二位愛卿所言，皆是老成謀國之道。民生要恢復(fù)，人心要安撫。然，此乃守成之策，非開創(chuàng)之舉。”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變得深邃，“朕承天命，非為茍安。北元遺孽，時時窺伺；海外諸邦，未知大明威德；且這金陵城……”

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在御案上敲擊著：“偏安東南，非帝王居。朕觀歷代，凡有為之君，必?fù)?jù)形勝之地，以控馭天下。父皇當(dāng)年亦曾屬意北方?！?/p>

道衍（姚廣孝）眼中精光一閃，接口道：“陛下圣明。北平乃陛下龍興之地，北枕居庸，西峙太行，東連山海，南俯中原，沃野千里，山川形勝，足以控四夷，制天下，誠帝王萬世之都也。且北元威脅未除，天子守國門，可保社稷安寧！”

遷都！這個念頭，其實自朱棣踏入金陵的那一刻起，就在他心中盤旋。金陵固然繁華，但這里盤根錯節(jié)的江南士族勢力，以及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對建文朝抱有同情的心思，都讓他感到不適?；氐奖逼?，回到他經(jīng)營了近二十年的根基之地，不僅能擺脫這種無形的束縛，更能將帝國的政治軍事中心北移，直接應(yīng)對來自蒙古的威脅，展現(xiàn)他“天子守國門”的氣魄。

夏原吉和蹇義聞言，臉上都露出震驚之色。遷都之事，工程浩大，耗費錢糧無數(shù)，必將給本已困頓的民生帶來巨大壓力。

“陛下，”夏原吉急忙勸諫，“遷都乃國之大事，耗費甚巨。如今國庫空虛，百姓疲敝，是否暫緩……”

“不必多言！”朱棣打斷了他，語氣斬釘截鐵，“北平營建之事，朕意已決！可分期進行，先修宮闕、城池。錢糧之事，爾等需盡力籌措。朕不僅要遷都，還要疏浚大運河，確保南北漕運暢通，使北地?zé)o缺糧之虞！”

他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不容置疑的雄主意志。他要做的，不是修補前朝的裂痕，而是要打造一個屬于他朱棣的、前所未有的宏大帝國。

除了遷都，朱棣的心中還醞釀著更多超越前人的計劃。他看向姚廣孝：“少師，朕欲遣使出海，通西洋諸國，宣示大明國威，探索海外奇珍，爾以為如何？”

姚廣孝躬身道：“陛下胸懷四海，目光如炬。揚威海外，可使萬邦來朝，亦能互通有無，充實國庫。前朝雖亦有海貿(mào)，然規(guī)模有限。陛下若行此事，當(dāng)組織龐大船隊，選派得力之人統(tǒng)率。”

“嗯，”朱棣滿意地點點頭，“此事亦需從長計議，待國庫稍裕，便可著手?！?/p>

退朝之后，李承澤默默走出宮門。遷都北平，遣使西洋……這些宏大的構(gòu)想，讓他感到一陣目眩。這位新皇帝，與崇尚文治、試圖恢復(fù)“三代之治”的建文帝截然不同，他的身上，充滿了開疆拓土、建立不世功業(yè)的強烈欲望。這欲望如同熊熊烈火，既可能鍛造出煌煌盛世，也可能焚毀一切。

他抬頭望向北方，仿佛能看到那座正在規(guī)劃中的、更加宏偉的帝都。一個以“永樂”為號的時代，就在這金陵城的余燼和北平移都的藍(lán)圖之上，帶著血腥的開端與宏大的野心，緩緩拉開了帷幕。李承澤知道，自己雖已老邁，卻注定還要見證一段更加波瀾壯闊，或許也更加艱辛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