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凜感覺自己像一臺過載后瀕臨崩壞的機器。進球帶來的短暫亢奮早已被冴那雙冰冷的、帶著憐憫的眼睛,以及停車場轉(zhuǎn)角那刺眼的一幕徹底粉碎。他把自己關(guān)在公寓里,拉上所有的窗簾,拒絕了所有的社交和加練。
房間里彌漫著隔夜泡面和一種揮之不去的頹廢氣息。電視里反復(fù)播放著那場比賽的錄像,尤其是他突破冴進球的那一幕。每一次回放,當(dāng)初的得意就淡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焦躁。
冴的防守動作干凈利落,卡位精準,如果不是自己憑借著一股近乎自毀的蠻力……不,就像冴說的,那確實帶著運氣的成分。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在自己倒地后,鏡頭捕捉到冴幾乎立刻就站了起來,甚至沒有多看自己一眼,而是立刻投入到了對隊友的位置指揮中。
仿佛他的進球,他的存在,對冴而言,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戰(zhàn)術(shù)失誤,連激起對方情緒波瀾的資格都沒有。
還有那個女人……
凜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關(guān)掉了電視。黑暗和寂靜重新籠罩下來,卻無法平息他內(nèi)心的喧囂。胃部傳來隱約的抽搐感,他這才想起自己幾乎一整天沒怎么吃東西。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是俱樂部理療師發(fā)來的信息,提醒他明天下午的常規(guī)理療預(yù)約。后面附注了一條:「另外,糸師冴選手的團隊與我們聯(lián)系,希望借用我們的高壓氧艙進行恢復(fù)訓(xùn)練,時間安排在您之后??紤]到設(shè)備使用安排,可能需要稍作調(diào)整,您看可以嗎?」
凜的指尖頓在屏幕上,冰冷的藍光映著他毫無表情的臉。
冴……要來他的俱樂部?用他慣用的理療設(shè)備?
一股混合著排斥和某種隱秘悸動的情緒涌了上來。他想立刻回絕,但手指卻遲遲沒有動作。最終,他只是生硬地回了一個「知道了」。
第二天下午,凜帶著一身低氣壓走進了俱樂部的理療中心。常規(guī)的放松按摩和拉伸結(jié)束后,他按照計劃進入了單獨的高壓氧艙室。躺在密閉的艙體內(nèi),聽著氧氣流動的微弱嘶鳴,他試圖放空大腦,但思緒卻不受控制地飄向門外。
冴……應(yīng)該快來了吧。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逝。理療結(jié)束時,凜從氧艙里出來,感覺身體輕松了些,但精神依舊緊繃。他換上干凈的衣服,正準備離開,理療室的門被從外面敲響了。
“請進?!崩懑煄煈?yīng)道。
門推開,站在門口的,正是糸師冴。他穿著簡單的運動服,神情淡漠,目光在室內(nèi)掃過,先是落在理療師身上,微微頷首示意,然后,不可避免地,與凜的視線撞個正著。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凜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擺出防御的姿態(tài)。但冴的目光并沒有在他身上停留超過一秒,便轉(zhuǎn)向理療師,用他那特有的、平靜無波的語調(diào)開口:“設(shè)備準備好了嗎?”
“是的,糸師先生,已經(jīng)消毒完畢,您可以隨時使用?!崩懑煄熯B忙回答。
冴點了點頭,徑直走向氧艙,開始做使用前的簡單準備。他動作熟練,顯然對這套流程非常熟悉。
凜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多余的擺設(shè)。那股熟悉的、被無視的酸楚再次涌上心頭。他抿了抿唇,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打算離開。
就在他拉開門的那一刻,身后傳來冴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左膝的舊傷,最好定期做深層超聲波。那種蠻橫的踢法,撐不了幾年?!?/p>
凜的腳步猛地頓住,握著門把的手驟然收緊。
他……怎么知道?
左膝的舊傷是少年時期一次訓(xùn)練中留下的,并不嚴重,但偶爾在過度疲勞或激烈對抗后會有些許不適。他從未對外人提起過,連俱樂部的隊醫(yī)也只是在詳細體檢報告中略有記錄。昨天比賽中的那次突破,落地時左膝確實承重不穩(wěn),隱隱作痛了一下,但他自認掩飾得很好。
冴甚至沒有看他摔倒的細節(jié),僅僅是通過比賽錄像,或者……僅僅是通過對他踢法的了解,就察覺到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瞬間攫住了凜。是憤怒于對方無所不知的洞察?還是……一絲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被關(guān)注的悸動?
他猛地回過頭,想用更尖銳的話語頂回去,卻看到冴已經(jīng)背對著他,彎腰調(diào)試著氧艙的參數(shù),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隨口一提的職業(yè)建議,與他糸師凜本人無關(guān)。
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里。
凜死死地瞪了那個背影幾秒,最終,帶著滿腔無處發(fā)泄的郁悶和那絲讓他恐慌的悸動,重重地摔門而去。
門外的走廊空無一人,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在回蕩。
冴聽著那聲巨大的摔門聲,調(diào)試參數(shù)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他緩緩直起身,看著密閉的氧艙艙門,鏡面般的艙門模糊地映出他沒有什么表情的臉,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復(fù)雜的波瀾。
我當(dāng)然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關(guān)于凜的一切,他的踢球習(xí)慣,他的身體狀態(tài),他隱藏的傷病,甚至他那些別扭又尖銳的情緒……就像一道深植于體內(nèi)的舊傷疤,平時無知無覺,卻在特定的天氣、特定的觸碰下,泛起隱秘而持久的酸脹與疼痛。
這種“知道”,并未因為時間和距離而消減,反而在重逢后,變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煩躁。
他閉上眼,將自己沉入氧艙的座椅中。純凈的氧氣涌入肺部,卻無法滌清胸腔里那股沉悶的滯澀感。
他們的傷痕,在無人可見的深處,以一種沉默而尖銳的方式,共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