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繡球花又開了，藍紫色的花瓣像揉碎的星子，落了裴星滿襟。她推開“夏夜晚風”書店的木門，銅鈴輕響，驚飛了檐下筑巢的灰雀，也驚落了她眼尾積攢的濕意——今天是蘇新皓在《登陸日》總決賽夜奪得出道位的第三百二十七天。

書店里還留著清晨的涼意，裴星把剛買的草莓大福放進玻璃柜，指尖觸到柜面的冰涼，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蘇新皓也是這樣，把偷藏的水果糖塞給她，糖紙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光，像他當時亮晶晶的眼睛，也像他總愛叫她的那個昵稱：“星星，接著！”

那時候家屬院的槐花開得鋪天蓋地，少年的街舞鞋總擦著她的帆布鞋邊。他會把口袋里所有的碎糖都倒在她手心，然后紅著臉跑開，留下她蹲在槐樹下，數(shù)著糖紙上印的小狗圖案，等他練完舞回來，把沾著汗味的毛巾甩她一臉，笑她“星星眼都快黏在我身上了”。

“星星！看我新學的托馬斯全旋！”

“星星！這道奧數(shù)題你再給我講一遍，我保證……下次還錯！”

“星星……等我去學唱歌跳舞，以后寫歌給你聽，就叫《追星星的人》?！?/p>

最后那句承諾，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被后來漫無邊際的等待磨成了細密的疼，至今還在裴星胸腔里，隨著心跳一下下硌著。

蘇新皓走的那天，是個陰天。他背著半舊的書包，站在巷口，把一個印著小狗的MP3塞進她手里，聲音悶在口罩里，卻還逞強般揚起調(diào)子：“聽這個，就當‘星星’在你耳邊唱?！彼笾莻€溫熱的MP3，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轉(zhuǎn)彎處，忽然發(fā)現(xiàn)，那棵老槐樹的影子，第一次顯得那么長，那么空，像她被掏空了一半的心臟。

后來的日子，裴星把自己埋進舊書堆里，一點點把巷口的小鋪面改成了“夏夜晚風”。她在書架第三層最里面，留了個專屬位置，放著蘇新皓少年時送的簽名CD，封面被她摸得邊角發(fā)毛，像被歲月啃噬過的、連他聲音都快要模糊的記憶。

她會收到他寄來的磁帶，里面是他清唱的《星晴》，背景音是訓練室此起彼伏的壓腿聲、老師的訓斥聲，還有……其他練習生討論“蘇新皓是不是把女朋友名字寫進歌里了”的竊竊私語；她也會給他寫信，講書店里新來了只三花流浪貓，講巷口修鞋匠的孫子考上了大學，末尾畫個和他一樣歪歪扭扭的笑臉，卻從不敢提“星星”兩個字，怕給他惹來麻煩。

再后來，他成了屏幕里的蘇新皓。

裴星在書店的電腦上，看到他參加《登陸日》的定妝照，穿著利落的訓練服，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銳利，像淬了冰的刀，劈開了所有關(guān)于“星星”的親昵。她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fā)酸，才輕輕關(guān)上頁面，給玻璃柜里的草莓大福換了個方向——那是他以前最愛的零食，現(xiàn)在成了她每個失眠夜用來磨牙的慰藉。

她守著書店，守著他“帶隊友來就給免單”的約定，守著巷口那盞為他亮到深夜的燈，從夏到冬，從他初登舞臺到萬眾矚目，等了三百二十七天。

直到今晚，書店快要打烊時，門被輕輕推開。

裴星幾乎是瞬間僵住的，指尖的賬本“啪嗒”掉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抬頭，看見門口站著的男人——黑色口罩遮住大半張臉，身形比記憶里挺拔清瘦，露在外面的眼睛深邃得像望不見底的海，哪里還有半分少年時的影子。

他也愣了一下，像是沒料到這個時間書店還開著，更沒料到她會在這里。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他才啞著嗓子，試探性地吐出一個名字，陌生得像在念別人：“……裴、裴星？”

不是“星星”。

裴星蹲下去撿賬本，指腹擦過冰涼的紙張，把那點突如其來的、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悸動，狠狠按回心底積灰的角落。她沒抬頭，聲音平靜得像在和普通顧客說話：“歡迎光臨，‘夏夜晚風’?！?/p>

男人卻往前走了兩步，摘下口罩，露出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比屏幕上更清晰的輪廓，眼下有化不開的青黑，唇色偏淡，唯有梨渦的形狀，還殘留著她刻在骨子里的模樣。是蘇新皓，是站在千萬人掌聲里的蘇新皓。

他的目光掃過書店，落在那盆她剛澆過水的薄荷上，又落回她垂著的眼睫上，帶著一種遲來的、小心翼翼的探究，像怕驚擾什么易碎的夢：“書店……挺好的。”

裴星終于抬眼看他，視線卻刻意避開他的眼睛，只落在他緊攥著的背包帶子上：“嗯，還在營業(yè)。”她頓了頓，補充道，“草莓大福快賣完了，你要的話，只剩最后兩個?！?/p>

蘇新皓的睫毛顫了顫，像是被“草莓大?！彼膫€字燙了一下。他沒接話，只是沉默地看著她把那兩個孤零零的草莓大福放進紙袋，動作熟練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直到裴星把紙袋推到他面前，他才猛地回神，指尖碰到她的瞬間，像被火星子燎到般縮了一下，耳尖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從錢包里抽出錢，卻被裴星按住手腕推了回去：“不用了，‘帶隊友來’的免單，算你……提前預支?！?/p>

她沒說“隊友”兩個字多諷刺——他是萬眾矚目的偶像，她是巷口無人問津的書店老板，他們之間早已隔著比舞臺與觀眾席更遠的距離，哪里還會有“帶隊友來”的那天。

蘇新皓拿著紙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靠在柜臺邊，看著她低頭整理賬本，燈光在她側(cè)臉投下柔和的陰影，安靜得像幅舊油畫。他想說訓練室的地板有多硬，想說導師又夸了誰的進步，想說《登陸日》的舞臺有多亮，亮得他快忘了巷口的月光是什么模樣……可話到嘴邊，只化作一句極輕的嘆息：“星星……”

裴星握筆的手頓住了。

這個被他擱置了三百二十七天的昵稱，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捅開了她拼命鎖住的回憶閘門。那些關(guān)于槐花、碎糖、小狗糖紙的畫面，裹挾著等待的酸澀，瞬間漫過心防。她猛地抬頭看他，眼底翻涌的情緒驚得他呼吸一滯。

但裴星很快又垂下眼，把那點失控壓回去，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硬撐著平淡：“蘇老師，‘夏夜晚風’要打烊了。”

蘇新皓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他說不出話。他看著她重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掃出一片陰影，像在無聲地拒絕他所有遲來的靠近。

快打烊時，蘇新皓終于還是要走了。裴星送他到門口，巷子里很靜，只有蟲鳴，和遠處酒吧傳來的、模糊的流行樂——那是他如今最常出現(xiàn)在的地方。

“星星，”他忽然叫她，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

裴星沒讓他說下去，搶先一步笑了，眼睛彎成月牙，卻沒什么溫度：“恭喜蘇老師，得償所愿?！?/p>

蘇新皓盯著她的笑，喉結(jié)滾動了好幾下，最終只是把那袋草莓大福攥得更緊，像是攥著最后一點僥幸。他轉(zhuǎn)身，腳步有些沉，消失在夜色里時，背影落寞得不像個偶像。

裴星關(guān)了店門，把“營業(yè)中”的牌子翻過來，上面用馬克筆畫著的笑臉，在夜色里顯得有些孤單。她背靠著門板，眼眶忽然就紅了，心里酸得像被泡在陳醋里，連呼吸都帶著刺。她以為三百二十七天的等待，換來的會是徹底的釋然，卻沒想過，重逢的鈍痛會這么清晰。

就在她快要被這股酸澀淹沒時，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

是蘇新皓發(fā)來的消息，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里，他坐在保姆車的后座，手里捧著那兩個草莓大福，背景是車窗外飛速掠過的霓虹燈火。配文只有簡短的一行字，卻讓裴星瞬間紅了眼眶，鼻尖的酸意猛地拐了個彎，化成了燙人的暖意——

“星星，草莓大福沒冷，我也是?！?/p>

“星星，我好想你?！?/p>

最后那句輕聲的呢喃，混著風落在街角，驚起兩只晚歸的雀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