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信宮的寢榻鋪著層柔滑的云紋錦,葉溫穗趴在上面,淺藍色的襦裙被壓出幾道淺褶,裙擺繡著的細巧麥穗隨著呼吸輕輕晃。她的長發(fā)散在枕上,幾縷貼在泛紅的眼角,手腕上那只父親打的銀鐲滑到小臂,內(nèi)側(cè)“穗”字的刻痕硌著皮膚,像道沒愈合的疤。
檐角銅鈴被風撞得輕響,她猛地睜開眼,睫毛上的濕意還沒干,腦子里卻先涌來十二歲那年的陰云——那天的天也是這樣,云堆得厚厚的,壓得將軍府的朱紅門楣都失了顏色。
她是被管家張叔的哭聲驚醒的。彼時她正蹲在東院的麥垛旁,手里攥著父親前幾日捎回來的西域糖塊,糖紙都沒拆,就聽見前院傳來“撲通”一聲,跟著是張叔嘶啞的喊:“縣主!將軍……將軍的靈柩回來了!”
葉溫穗跑出去時,正看見幾個披甲士兵抬著口黑棺進門,棺木上沾著的泥和血在青石板上拖出長長的痕。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拉進懷里,是姑母林玉茹,她哭得渾身發(fā)抖,聲音里全是碎的:“歲歲,你爹……他沒了啊……”
姑母身邊站著姑父沈硯山,他穿著件月白長衫,袖口沾著點未干的墨,看著倒像個斯文的讀書人。他伸手扶著姑母,眉頭皺著,眼底似乎也有紅意,輕聲對葉溫穗說:“歲歲別怕,姑父會幫著處理你爹的后事?!?/p>
可葉溫穗沒聽進去。她的目光黏在那口黑棺上,直到母親安平公主瘋了似的沖過來,撲在棺木上拍打著,指甲都嵌進了木頭縫:“林靖遠!你說好要陪我看麥子成熟的!你怎么敢食言!”
母親的哭聲像刀子,割得她心口發(fā)疼。她跑過去拉母親的衣角,卻被母親反手抱住,母親的手冰涼,聲音卻很堅定:“歲歲,娘會護著你,不管發(fā)生什么,娘都不會丟下你?!?/p>
可那堅定沒撐過三天。
父親的靈堂剛搭好,白幡還沒掛滿院,就有人從前院跑進來喊:“夫人!夫人在靈堂里……出事了!”
葉溫穗跟著跑過去時,正看見沈硯山從靈堂里出來,他的月白長衫沾了點灰塵,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惶:“我剛進來就看見……弟妹她……”
靈堂里,母親躺在父親的棺木旁,手里握著父親的佩劍,劍刃上沾著血,可她的眼睛睜著,像是還有話沒說。姑母撲過去哭暈過去,沈硯山蹲下身,輕輕合上母親的眼,對眾人說:“弟妹是受不了刺激,殉情了?!?/p>
葉溫穗站在原地,渾身發(fā)冷。她記得昨天夜里,母親還坐在她床邊,摸著她的頭說:“歲歲,等你爹的后事辦完,娘帶你去宮里看祖母。娘會看著你長大,看著你嫁人生子,絕不會丟下你?!?/p>
這樣的娘,怎么會殉情?
她想沖上去問,可沈硯山已經(jīng)讓人把母親的遺體抬進了另一口棺木,和父親的棺木并排放在靈堂中央。兩口黑棺對著她,像兩張吞噬一切的嘴,把將軍府的暖都吸走了。
那天傍晚,宮門外傳來了鑾駕的聲音。葉溫穗跪在靈前,抬頭就看見祖母——太后,穿著一身素色宮裝,由太監(jiān)扶著走進來。她的頭發(fā)白了大半,看見靈堂里的雙棺,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快步走到葉溫穗身邊,蹲下來抱住她:“我的歲歲,苦了你了?!?/p>
“祖母?!比~溫穗攥著太后的衣袖,聲音啞得像破了的弦,“娘不會殉情的,她昨天還說要陪我……”
太后沒說話,只是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背。過了許久,她才對身后的太監(jiān)說:“收拾東西,把歲歲的東西都搬到宮里去。從今天起,歲歲跟著哀家住。”
沈硯山在一旁躬身行禮,語氣恭敬:“太后娘娘費心了,只是歲歲還小,留在將軍府……”
“留在將軍府,哀家不放心?!碧蟠驍嗨?,目光落在那兩口棺木上,眼神沉了沉,“歲歲是安平的女兒,是哀家的外孫女,哀家自然要親自護著?!?/p>
葉溫穗就是這樣,離開了將軍府。她坐在鑾駕里,掀開車簾看了最后一眼——沈硯山站在將軍府門口,還穿著那件月白長衫,對著鑾駕的方向拱了拱手,可他眼底的紅意沒了,只剩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歲歲?又在想從前的事?”
太后的聲音拉回了葉溫穗的思緒。她抬起頭,看見太后端著碗溫熱的杏仁酪走過來,放在榻邊的小幾上。太后伸手拂去她頰邊的碎發(fā),指尖觸到她眼角的濕意,嘆了口氣:“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別總悶在心里?!?/p>
葉溫穗坐起身,淺藍色的襦裙滑落肩頭,露出半截細白的脖頸。她拿起那碗杏仁酪,卻沒喝,只是摸著手腕上的銀鐲,輕聲說:“祖母,我總覺得……娘沒有殉情。她答應過我的,要看著我長大?!?/p>
太后的動作頓了頓,隨即又恢復了溫和的模樣,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傻孩子,人總有想不開的時候。你娘太愛你爹了,一時受不了……”
“可她不愛哭的?!比~溫穗打斷她,眼里帶著點執(zhí)拗,“娘以前說,女子要像麥子一樣,風刮不倒,雨打不壞。她怎么會因為爹爹走了,就丟下我呢?”
太后沒再說話,只是看著她,眼神里藏著葉溫穗看不懂的復雜。窗外的風又起了,檐角的銅鈴響得細碎,葉溫穗低頭看著碗里的杏仁酪,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天,沈硯山遞來的那杯茶水——也是這樣溫熱的,可她沒敢喝,總覺得那溫潤的表象下,藏著什么冷的東西。
“先把杏仁酪喝了吧,涼了就不好喝了?!碧竽闷鹕鬃樱f到她手里。
葉溫穗接過勺子,小口喝著杏仁酪,甜意漫在嘴里,卻壓不住心底的澀。她知道,祖母不想讓她再想這些,可十二歲那天的雙棺、沈硯山的月白長衫、母親沒閉上的眼睛,像刻在腦子里的畫,怎么也忘不掉。
淺藍的襦裙貼在身上,手腕上的銀鐲輕輕晃著。葉溫穗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海棠花,忽然在心里悄悄說:娘,你要是還在,一定知道是誰害了你和爹爹,對不對?我會找出來的,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