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渾濁的塘水爭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口腔,帶著水草腐爛的腥臭,灌滿了她的肺腑。
方淳意拼命掙扎,四肢卻被滑膩的水草死死纏住,越纏越緊,像是地府伸出的無數(shù)雙手,要將她拖入無盡的深淵。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來,胸腔仿佛要炸開。
她透過渾濁的水光,最后看到的是岸上那張熟悉又猙獰的臉。
是周寧海!
他嘴角噙著一抹得意的、殘忍的冷笑,眼神里滿是快意。
“方淳意,安心去吧。你的嫁妝,你的侯府,都會是我的?!?/p>
“還有你的好妹妹淳倩,我會替你……好好疼愛她的?!?/p>
不!
不——!
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在胸中炸開,意識卻在極致的冰冷中飛速抽離。
“小姐!小姐您醒醒!”
“小姐,您是不是做噩夢了?”
“咳……咳咳!”
方淳意猛地弓起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將肺里嗆進去的水全都咳出來。
然而,喉嚨里只有火燒火燎的干澀,并沒有預想中的腥臭塘水。
身上也不是濕冷黏膩的觸感,而是……柔軟又溫暖的錦被?
鼻尖縈繞的,不是水草的腐臭,而是一股清甜的、熟悉的安神香氣味。
她茫然地睜開眼。
眼前是熟悉的青玉色紗帳,頂上懸著一枚精致的香囊,針腳細密,繡著她最愛的海棠花。
“小姐,您終于醒了!可嚇死奴婢了!”
一個驚喜交加的清脆聲音在耳邊響起。
方淳意僵硬地轉(zhuǎn)過頭,看到了一張稚氣未脫、滿是關(guān)切的臉。
是鶯兒。
她的大丫鬟,鶯兒。
可是……鶯兒不是早在她嫁入周家第三年,就為了護著她,被周寧海的惡母親自下令活活打死了嗎?
她親眼看著鶯兒的尸體被一張破草席卷著,扔去了亂葬崗……
方淳意瞳孔驟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她猛地掀開被子,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
那是一雙……何其嬌嫩白皙的手。
十指纖纖,肌膚細膩得吹彈可破,沒有一點操持家務留下的薄繭,更沒有后來被惡婆婆罰跪時在碎瓷片上劃出的猙獰傷疤。
這不是她的手!
不,這確確實實是她的手,卻不是二十三歲、在周家磋磨了整整十年、最后被沉尸荷塘的那個方淳意的手。
這是……十三歲時的手!
“小姐,您怎么了?臉色這么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鶯兒見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擔憂地伸出手想探探她的額頭。
在鶯兒的手觸碰到自己肌膚的瞬間,方淳意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縮了一下。
鶯兒的手僵在半空,眼圈瞬間就紅了。
“小姐……您是嫌棄鶯兒了嗎?”
方淳意心頭一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激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只有十二三歲、鮮活靈動、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小丫鬟,喉頭一陣哽咽。
十年孤魂,飄蕩在周家上空,她看過太多慘劇。
鶯兒的死,是她心中第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強壓下翻涌的情緒,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只是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沒有,只是……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
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夢到自己掉進水里了,好冷?!?/p>
聽到這個解釋,鶯兒立刻信了,臉上的委屈瞬間變成了心疼。
“原來是這樣!都怪奴婢,應該早點把小姐叫醒的?!?/p>
她連忙倒了一杯溫水,小心翼翼地遞到方淳意嘴邊。
“小姐快喝口水潤潤嗓子,看您,嘴唇都干了?!?/p>
溫熱的水滑入喉嚨,驅(qū)散了那股火燒般的干澀,也讓她混亂的思緒漸漸清晰。
她沒死。
她好像……回來了。
“鶯兒,”方淳意放下茶杯,聲音依舊有些發(fā)顫,“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鶯兒一邊為她掖好被角,一邊笑著回道:“小姐睡糊涂啦?今天是六月十六呀。再過幾天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節(jié)了,京城里可熱鬧了?!?/p>
六月十六……
皇后娘娘的千秋節(jié)……
方淳意的心跳越來越快。
她記得,她就是在十三歲這年的六月,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病,起因便是在賞荷時失足落水,幸而被救了上來,但也因此受了風寒,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難道……那不是夢?
“我……是怎么回房的?”她試探著問。
鶯兒手腳麻利地幫她整理著微亂的衣襟,嘴里像倒豆子一樣。
“小姐您忘了?昨兒個下午您在后花園的荷塘邊看錦鯉,不小心滑了一下,還好國公府的世子爺路過,伸手拉了您一把,您才沒掉下去呢!”
“不過您也嚇壞了,回來就發(fā)起熱來,大夫說您是受了驚,開了安神的方子,您瞧,這不就一覺睡到了現(xiàn)在?!?/p>
國公府世子……
方淳意腦中閃過一個溫潤如玉的身影。
原來是這樣。
不是被人推下去,只是自己不小心滑倒。
不是周寧海。
那個時候,她甚至還不認識周寧海那個披著人皮的畜生!
鶯兒見她不說話,只當她還在后怕,便嘰嘰喳喳地想說些開心的事逗她。
“小姐,您快別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啦!跟您說件京城里的趣事兒!”
“聽說呀,吏部王侍郎家的公子,前日里為了爭花魁,在青玉坊和人打起來了,把人家門牙都打掉了一顆呢!”
鶯兒說得繪聲繪色,小臉上滿是興奮。
方淳意只是靜靜地聽著,目光卻穿透了眼前的鶯兒,飄向了虛無的某處。
熟悉的閨房,熟悉的人,說著熟悉的話。
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她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十三歲這年,一切悲劇都還未開始的時候。
父親還健在,沒有因為被周寧海外放構(gòu)陷,最終郁郁而終。
母親也還康健,沒有因為她的死而哭瞎雙眼,一病不起。
偌大的鎮(zhèn)遠侯府,依舊是京城里人人稱羨的顯赫門楣,而不是十年后被周寧海掏空,最后落得個抄家散府的凄涼下場。
還有她自己……
她還是那個被父母兄長捧在手心里的侯府嫡女,金尊玉貴,天真爛漫。
不是那個被夫家嫌棄、被豬狗不如的男人折磨得不成人形、最終含恨而死的怨婦。
兩世的記憶在腦海中瘋狂交織,一邊是少女無憂無慮的爛漫時光,一邊是十年地獄般的婚姻和孤魂的凄厲視角。
強烈的撕裂感讓她頭痛欲裂。
鶯兒見她按著太陽穴,臉色又白了幾分,頓時不敢再說了。
“小姐,是不是奴婢太吵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方淳意緩緩搖了搖頭,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恨意、戾氣、不甘與痛苦,死死地壓回心底最深處。
現(xiàn)在不是追憶過去的時候。
老天爺既然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就絕不能浪費。
周寧海,方淳倩,還有那些所有害過她、害過她家人的豺狼虎豹!
這一世,她要讓他們血債血償,一個都別想跑!
但在此之前,她必須是,也只能是那個十三歲的、天真無邪的侯府小姐方淳意。
她抬起頭,對上鶯兒擔憂的目光,努力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符合她年紀的、略帶嬌憨的笑容。
“不怪你,是我自己還沒睡醒呢?!?/p>
“鶯兒,我餓了,想吃你做的桂花糖糕?!?/p>
聽到小姐主動要吃的,鶯兒頓時喜笑顏開,什么疑慮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哎!奴婢這就去給您拿!您等著!”
小丫鬟像只快活的鳥兒,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房間里重新安靜下來。
方淳意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與她稚嫩臉龐毫不相稱的冰冷和沉寂。
她閉上眼,腦中飛速地盤算著。
十三歲……
這一年,她還沒有和周寧海議親。
這一年,庶妹方淳倩還在她面前扮演著溫順恭良的好妹妹。
這一年,一切都還來得及。
鶯兒剛才還提到了什么……
對了!
“再過幾天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節(jié)了……”
還有呢?
對了,鶯兒還說過一句話,她當時沒在意,現(xiàn)在想來,卻像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
“小姐您可要快點養(yǎng)好身子,可不能耽誤了明年開春的選秀呀!”
選秀!
方淳意猛地睜開雙眼,一道銳利得幾乎不像少女的寒光,自她眼底一閃而過。
是了。
明年開春,就是三年一度的選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