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鶴是當朝新貴，炙手可熱。他三元及第，極得當今圣上賞識，偏偏皮相生的也好，很快變成了各個官員和京城貴女們心中選夫擇婿的最佳人選。

? 換作別人來說，應當把握著機會繼續(xù)向上爬，可是沈鶴偏偏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彈劾當朝宰相私吞賑災銀兩。奈何他雖盛名在外，卻比不得宰相權勢滔天。

? 于是乎，新科狀元沈鶴在京城還沒待慢三個月就被皇帝一紙下令貶到云夢縣當了縣令。

?? 云夢縣窮鄉(xiāng)僻壤，自幼生活在江南商賈之家的沈鶴一來到這邊有些受不了了。

?? 他一日之內走遍了十幾戶人家。有幾戶看到他便瑟瑟發(fā)抖，跪在地上用手在米缸中挖出所剩不多的糧食，雙手捧著呈給沈鶴。還有不斷磕頭求他饒命讓他寬限他們幾日便定能補上欠著官府的糧食，頭磕在布滿沙礫和塵土的地面上縱使磕出血來也絲毫不敢停。

?? 沈鶴更多的是不明所以，所以他愣在原地沒有動作?？梢慌噪S從的官兵卻一腳踹上磕頭的百姓，沈鶴被嚇了一跳，怔愣著立在原地，仿佛被釘在了這片干裂的土地上。

那官兵見沈鶴不語，只當他默許，抬腳又要踹向另一個跪地求饒的老農(nóng)。沈鶴猛地回神，幾乎是本能地厲聲喝道：“住手！”

聲音在破敗的村舍間回蕩，帶著與他文雅面容不符的凌厲。那官兵舉起的腳僵在半空，詫異地回頭看他。

沈鶴深吸一口氣，江南濕潤的空氣仿佛已成前世的記憶，此刻吸入肺腑的，是塵土、是絕望、是這片土地上近乎凝滯的苦澀。他緩步上前，扶起那個額頭已滲出血跡、身子抖得如秋風落葉的老者。

“老伯，”他盡量放柔聲音，卻因心緒激蕩而帶著一絲微顫，“我乃新任縣令沈鶴，今日初到貴地，并非前來催糧。你且起身，與我說話。”

老者渾濁的雙眼滿是驚疑，被他攙扶的手臂僵硬如鐵，不敢真的將重量倚靠過來。旁邊幾個衣衫襤褸的村民也停了動作，惶恐地窺探著這位官袍雖新、卻滿面風塵的年輕大人。

沈鶴環(huán)視四周，目光掠過那些空洞的米缸，龜裂的田地，以及村民們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臉龐。他心頭那股因被貶而郁結的憤懣之氣，此刻被眼前景象沖擊得七零八落。宰相貪墨，他據(jù)理力爭，換來一紙貶書，原以為已是極大的不公與苦難，可與眼前這赤貧如洗、人命微賤的場景相比，他那點挫折，簡直如同象牙塔中的一聲輕嘆。

“本官……我只是來看看。”沈鶴壓下喉頭的哽塞，對眾人道，“云夢縣情況，我需親自了解。你們……誰可與我說說，此地究竟是何光景？為何懼怕官府至此？”

村民們面面相覷，無人敢答。只有風卷著沙塵，嗚咽著穿過殘破的籬笆。

良久，那被扶起的老者才顫巍巍地開口，聲音嘶啞如破鑼：“大人……您，您真的不是來收那‘剿匪稅’的？”

“剿匪稅？”沈鶴蹙眉，他在戶部看過云夢縣的卷宗，賦稅名錄上并無所謂的“剿匪稅”。

“是……是前兩年，說是北邊鬧了山匪，縣里要籌錢剿匪，加征的稅……可，可匪沒見剿，稅卻年年加…”老者說著，眼淚混著額頭的血水流下，“去年大旱，顆粒無收，實在交不出了……王衙內他們，上月就來過，拉走了村里最后幾頭耕牛，還說……還說限期再交不齊，就要，就要拿人抵債了……可憐了我的孫女，被那王衙內強行擄走…”

老者語未盡而早已老淚縱橫。沈鶴也不忍心繼續(xù)聽下去。不過這老人家提到的王衙內是何許人也？沈鶴目光掃向身旁那幾個隨行的官兵，他們眼神閃爍，或低頭看地，或望向別處，方才踹人的那個，臉上也閃過一絲不自然。

沈鶴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這云夢縣，并非只是天災所致的窮困，更是貪官污吏無盡盤剝百姓！

他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點了點頭，對老者溫言道：“本官知曉了。你們且安心，此事，我既來了，便會查個明白?！彼疽怆S從將身上帶的干糧分給幾個看起來最為虛弱的孩子，那小心翼翼的、近乎搶奪的進食模樣，讓沈鶴心頭又是一刺。

接下來的幾日，沈鶴并未大張旗鼓地進駐縣衙，而是換了便服，帶著一個從家中帶出的、信得過的侍從沈青，在云夢縣境內微服私訪。

所見所聞，皆令人觸目驚心。

田地荒蕪，十室九空，并非虛言。所謂的“剿匪稅”竟有五六種名目，層層加碼，百姓不堪重負，買賣兒女再或是易子而食者時有耳聞。而掌控著全縣稅收、乃至大部分田產(chǎn)借貸的，正是縣丞王魁之子——王衙內王昆。其背后，似乎還有本縣地主趙員外的影子。這王趙兩家，幾乎把控了云夢縣的命脈，連前任縣令，據(jù)說也是因試圖清查賬目而意外“暴病身亡”。

縣衙之內，更是鐵板一塊。主簿、典史乃至三班衙役，大多唯王縣丞馬首是瞻。沈鶴這個空降的縣令，在他們眼中，恐怕與之前那些或被同化、或被排擠、甚至“被消失”的縣令并無不同。

這日黃昏，沈鶴獨自一人登上云夢縣郊外的一處荒坡。殘陽如血，將龜裂的大地染得一片凄厲。遠處，是縣里唯一還算繁華的街道，王家和趙家的宅院燈火初上，奢靡之風與這邊破敗的村落形成慘烈對比。

他想起離京前，他的恩師，那位在他彈劾宰相后唯一敢來送行的老翰林，握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沈鶴啊，你才華橫溢，性子卻過于剛直。此去云夢，山高水遠，不要忘記了我曾教過你的‘猛獸之側，亦可鼾睡’，然需‘知其爪牙，備其噬人’。當時他心中不以為然，只覺恩師年老怯懦。如今看來，是自己天真了。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法度崩壞，弱肉強食，比他想象的更為赤裸和殘酷。直接硬碰硬，無異以卵擊石，恐怕等不到京中圣眷，自己就會步前任縣令后塵。

正凝思間，坡下傳來一陣喧嘩。只見幾個家丁模樣的人，正推搡著一對老夫婦，嚷著“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拿不出錢，這破屋子就抵給咱們趙員外了！”

那老婦跪地哭求：“各位大爺行行好，這間屋子是我們老兩口唯一的容身之所?。〉乩锏氖粘扇涣硕?，實在拿不出錢了……”

“容身之所？”為首的家丁嗤笑，“趙員外心善，給你們在城外找了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您二位可別不識抬舉！”陰陽怪氣的嗓音令人心頭發(fā)寒，說著就要動手拉人。

沈鶴眼神一冷，正要上前制止，卻見一個身影比他更快。

那是一個穿著粗布短打、身形精悍的年輕人，也不知從何處閃出，三拳兩腳，便將那幾個囂張的家丁放倒在地，動作干凈利落，顯然身手不凡。

“光天化日，強搶民宅，王法何在？”年輕人聲音清朗，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正氣。

家丁們爬起來，色厲內荏地叫罵：“你……你是什么人？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管趙員外的事！”

“路見不平之人?！蹦贻p人擋在老夫婦身前，身形如松。

沈鶴心中一動，走了下去。

“這位壯士好身手?！鄙蝥Q開口，目光掃過那幾個家丁，“不過，與這些人論王法，恐也只是在對牛彈琴罷了?！?/p>

家丁們見沈鶴雖衣著普通，但氣度不凡，雖這些個狗仗人勢，欺軟怕硬的人也不敢再造次，撂下幾句狠話，攙扶著狼狽離去。

年輕人轉身，看向沈鶴。他約莫二十出頭年紀，眉目疏朗，眼神明亮而銳利，抱拳道：“多謝公子出言。只是這等惡奴，不教訓一番，不知還要禍害多少鄉(xiāng)鄰?！?/p>

沈鶴還禮，問道：“壯士非本地人？”他觀此人言行氣度，不似尋常鄉(xiāng)民。

年輕人微微一笑，帶著幾分落拓不羈：“江湖浪蕩子，名喚燕闕，恰巧路過此地而已。見此地民生凋敝，惡霸橫行，心中不忿?！?/p>

“燕闕……”沈鶴默念這個名字，心中已有計較。他需要人，需要不屬于本地勢力、且有能力又可信之人。此人俠義心腸，身手不凡，或可一用。但他初來乍到，人心險惡，不可不防。

“燕兄俠義，令人敬佩。”沈鶴不動聲色，“只是，教訓幾個家丁，于大局無補。這云夢縣的病根，不在幾個惡奴，而在……”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遠處王家和趙家的高墻深院，“盤根錯節(jié)的頑疾?！?/p>

燕闕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重新打量了一下沈鶴：“公子似乎對此地頗為了解？”

沈鶴不答，反而問道：“燕兄弟可知，新任縣令已到云夢？”

燕闕點頭：“略有耳聞，說是京城里貶下來的狀元郎，只怕……又是一個鍍鍍金、熬熬資歷便走的貴人吧?！闭Z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沈鶴聞言，不由苦笑。自己這“貶官”的身份，在外人看來，竟是如此。

“或許，此番不同?！鄙蝥Q望著燕闕，目光沉靜而深邃，“頑疾需用猛藥，但也需找到癥結，徐徐圖之。猛藥若下得太急，恐怕病人未愈，先毒發(fā)身亡了。”

燕闕是個聰明人，立刻聽出了沈鶴的弦外之音。他凝視沈鶴片刻，忽然笑道：“公子話中有話。莫非…公子與那新任縣令有關？”

沈鶴不置可否，只是抬頭看了看天色：“天色已晚，燕兄弟若無落腳之處，不妨隨我回城？或許，我們可以細聊這云夢縣的‘頑疾’，以及……該如何下一劑既能去病、又不傷及根本的‘猛藥’。”

夕陽最后一抹余暉掠過沈鶴清俊卻堅毅的側臉，燕闕看著他眼中那簇在暮色中悄然燃起的火焰，那并非書生的迂腐，也非莽夫的沖動，而是一種冷靜的、近乎狩獵般的耐心與決斷。

燕闕心中一動，抱拳道：“公子請?！?/p>

兩人并肩走下荒坡，身影融入漸濃的夜色。

然而，沈鶴并不知道，就在他與燕闕相遇的這片荒坡對面，另一處更為隱蔽的山坳里，一雙陰鷙的眼睛正透過灌木的縫隙，牢牢鎖定著他們。那人身著黑衣，幾乎與暮色融為一體，只有腰間懸掛的一枚刻著奇異獸首的銅牌，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點冰冷的幽光。

他看著沈鶴和燕青遠去的身影，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玩味的笑意，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如同礫石摩擦：“新來的縣令？有點意思……看來，這云夢縣的水，要比王魁那蠢貨說的，更深些?！?/p>

他輕輕摩挲著腰間的獸首銅牌，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光芒?！矮C物……終于來了點像樣的?！?/p>

夜色徹底籠罩大地，遠處的云夢縣城，燈火零星，如同一頭蟄伏的、擇人而噬的巨獸。沈鶴的第一步剛剛邁出，卻不知自己不僅踏入了地方豪強的泥沼，更已悄然闖入了一張更為隱秘、也更為危險的羅網(wǎng)之中。他這只被放逐的“初生牛犢”，將要面對的，是遠超他想象的黑暗與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