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無星。
皇城深處,一座廢棄的欽天監(jiān)觀星臺孤聳于云霧之間。我與蕭燼立于臺頂,腳下是萬丈深淵,頭頂是被黑云吞噬的天穹。風(fēng)如刀,割面不休,仿佛天地也在抗拒我們將要做的事。
“你真要焚他?”蕭燼低聲問,琉璃燈殘焰在風(fēng)中搖曳,映出他眼底的血絲。
我握緊手中折扇,扇骨已裂,卻仍撐開,如一面殘旗?!安皇俏乙偎?,是這天下,早已該焚?!?/p>
皇帝——九五之尊,天命所歸??伤陙韺櫺偶槌?,縱容貪腐,以“清正”之名行暴政之實(shí)。他設(shè)鐵衣衛(wèi),不是為了除奸,而是為了滅口。他怕的,不是貪官,是真相。
而我謝妄,曾是他親封的“清正君子”,如今卻成了他最怕的夢魘。
“你可知,我為何留沈知白一命?”我望向遠(yuǎn)方,皇城燈火如星,卻無半點(diǎn)暖意。
蕭燼搖頭。
“因他告訴我——皇帝每夜噩夢,夢中總有兩個(gè)瘋子,一執(zhí)扇,一提燈,焚盡宮闕?!蔽逸p笑,“他怕了。一個(gè)帝王,竟被兩個(gè)江湖瘋子嚇到失眠。這天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所以,我們不是在殺皇帝。”蕭燼緩緩道,“我們是在殺‘天命’?!?/p>
我點(diǎn)頭:“天命若腐,便該焚之。若神不公,便該弒之?!?/p>
三日前,我們潛入皇陵。
在先帝墓室深處,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身披素紗,眉心朱砂未褪,正是蕭燼之母。她未死于流放,而是被秘密囚禁三十年,以“鎮(zhèn)龍脈”為名,活生生耗盡精魄。
而守陵人供述:每逢皇帝心神不寧,便來此地,取她一滴心頭血,煉“鎮(zhèn)魂丹”。
她活著,只為被榨干。
蕭燼跪在棺前,淚未落,卻笑出聲來:“母親,你焚了一生貪官,卻終被貪官所焚。”
我扶起他,只說一句:“這一火,我替你點(diǎn)?!?/p>
今夜,便是點(diǎn)火之時(shí)。
我們未帶兵,未帶毒,未帶千軍萬馬。只帶了一卷舊畫、一枚玉簪、一盞殘燈。
畫是月眠與蕭母的“雙生之約”;
玉簪是月眠臨終所留;
燈是蕭燼母親的心火所凝。
三物合一,便是“焚帝”的符咒。
“你不怕嗎?”蕭燼問,“若我們失敗,天下將再無容身之地?!?/p>
“怕?”我笑,“我謝妄十年來,每夜與亡妻對弈,等的便是這一夜。若死,也是與她同路。”
他凝視我,良久,忽而伸手,握住我執(zhí)扇的手:“那便——共焚?!?/p>
子時(shí),宮門未閉。
我們自皇陵地道潛入,避過禁軍,直抵皇帝寢宮“承乾殿”。殿內(nèi)香煙繚繞,丹爐未熄,皇帝正閉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詞。
我推門而入,扇子輕點(diǎn)地面。
他睜眼,見是我,竟不驚,只嘆:“謝妄,你終于來了?!?/p>
“陛下認(rèn)得我?”我問。
“你每夜入我夢,怎會不認(rèn)?”他緩緩起身,“你不是來殺我,是來問一個(gè)答案?!?/p>
“什么答案?”
“你父親之死,是否我所為?”
我沉默。
“不是?!彼麚u頭,“是你父親自己貪墨百萬,東窗事發(fā),我本欲保他,可有人先一步焚了謝府——是月眠,是蕭母,是她們,以火凈罪?!?/p>
我握扇之手微顫。
“可我為何不追查?”他冷笑,“因我怕。怕這天下真有‘焚官’之人,怕她們的火,終有一日燒到我身上?!?/p>
“所以你囚禁蕭母,煉丹續(xù)命?”我問。
“是?!彼谷唬拔曳鞘ト?,只是凡人。我怕死,怕失去權(quán)力,怕被瘋子推下神壇?!?/p>
我望著他,忽然覺得可悲。
這九五之尊,竟被恐懼囚禁了三十年。
“你可悔?”我問。
“悔?!彼]眼,“可悔已晚。”
“那便——焚之?!?/p>
扇出,毒針封其穴道;燈燃,心火入其經(jīng)脈。他未反抗,只在火起時(shí),輕聲道:“若來世,愿為一介布衣,不識權(quán),不懼瘋?!?/p>
火焚龍袍,不焚魂。
我們未殺他,只焚其“帝命”。從此,他不再是天子,只是個(gè)被瘋子點(diǎn)醒的凡人。
天明,宮門大開。
我與蕭燼立于殿前,面對千軍萬馬。
禁軍欲上,卻見皇帝自殿內(nèi)緩步而出——龍袍焚盡,只著素衣,手中捧著一卷《焚官錄》,正是月眠與蕭母所著。
“退下?!彼铝?,聲如枯木。
千軍跪地,無人敢動。
“從今日起,廢鐵衣衛(wèi),設(shè)‘清正司’,由謝妄與蕭燼共掌?!彼蛭覀?,“若這天下真有清正,便由瘋子來守?!?/p>
我與蕭燼對視,皆未言語。
瘋子守天下?荒唐至極。
可這世間,本就荒唐。
七日后,江湖再傳新謠:
“帝火焚心,青衫執(zhí)令。”
“雙瘋歸隱,焚官不息?!?/p>
而我,在城南小院擺開棋局。
紅衣依舊,白衣如舊。
我執(zhí)黑子,落下一子:“月眠,這一局,我們贏了?!?/p>
風(fēng)過,似有女子輕笑,如梅香掠過。
蕭燼坐于對面,提著那盞新制的琉璃燈,燈中火苗跳動,像一顆新生的心。
“接下來,去哪?”他問。
我抬眸,望向遠(yuǎn)方:“天下之大,貪官不絕,火便不熄?!?/p>
他笑:“那便——繼續(xù)焚?!?/p>
從此,江湖再無血衣閣,再無白夜樓。
只有兩個(gè)瘋子,一執(zhí)扇,一提燈,行于長夜,焚盡不公。
火,永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