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又至。
梅嶺的雪已融,新綠破土,舊梅枯枝間,竟鉆出幾粒嫩芽。我與蕭燼并未真正離去,只是隱于梅嶺深處的一座茅屋,屋前一爐炭火,一壺粗茶,兩把竹椅。我們不再行走江湖,卻仍聽江湖的呼吸——如風過林,如水入海。
“你覺不覺得,我們像兩個守墓人?”蕭燼望著遠處“瘋者碑”,輕聲說。
我撥弄炭火,火星飛升,如螢火:“不,我們是守火人。墓是死的,火是活的。我們守的,是那點不肯熄的光?!?/p>
他笑:“可如今,已無人需我們點燃了。”
“那便更好。”我飲一口茶,“火若需人時刻看護,便不是真火。真火,是人心自燃?!?/p>
五日前,歸墟鎮(zhèn)傳來消息——新任巡按御史到任,未帶儀仗,未收厚禮,只帶一卷《民約》,入鎮(zhèn)第一件事,便是跪于“瘋者碑”前,三叩首。
“他說:‘我非來管你們,是來聽你們說話的?!彼托诺纳倌隄M臉通紅,仿佛親歷圣典。
我與蕭燼相視一笑。
“這世道,終于開始學著低頭了?!蔽艺f。
“可低頭的,該是官,不是民。”蕭燼望著天,“我們走的路,不是為了讓官變好一點,是為了讓民——不再怕官。”
三日后,阿阮來了。
她已不再穿紅衣,改著素麻布裙,發(fā)間無飾,只別一枚木簪。她手中捧著一卷《民典》,是她與林昭、周元等人合撰的百姓自治之法。
“我們定了‘三不’:不跪官、不納苛稅、不私刑?!彼谖覀儗γ妫曇羝届o,“官若來,我們以理辯;法若不公,我們以約改?!?/p>
我翻看那《民典》,字字如刀,卻無血氣,只有一股沉靜的力量。
“你們給了我們火?!彼ь^,眼中清明,“可你們沒教我們?nèi)绾斡没稹J俏覀冏约簩W會的——火不是燒人的,是照亮的?!?/p>
我將《民典》輕輕合上:“你們比我們更懂‘瘋’?!?/p>
“不是瘋?!彼?,“是清醒。你們是瘋者,我們是醒者?!?/p>
黃昏,她離去,背影融入暮色。
蕭燼望著她遠去的路,忽然說:“我們曾以為,焚官便是終點。可如今才懂,那只是起點?!?/p>
“是啊。”我道,“真正的江湖,不是沒有貪官,而是——百姓不再沉默?!?/p>
七日后,江湖忽傳“瘋者錄”現(xiàn)世——非武功秘籍,非寶藏地圖,而是一本記述百名“瘋者”的傳記。
有賣炭翁因稅重自焚衙門,有農(nóng)婦為子冤死持鋤擊縣令,有書生拒仕途而游歷四方,教人識字明理……他們皆非我們,卻皆似我們。
“原來,瘋火已成星火?!笔挔a翻著那本粗糙的抄本,聲音微顫。
我望向窗外,梅樹新芽已展葉:“瘋者,從來不止我們兩個。只是我們點燃了引信,而他們——是真正的炸藥。”
夜深,忽有雪落。
雖是春時,卻飄起了細雪,輕輕覆在茅屋頂上,如一層薄紗。
我獨坐門外,聽風穿林而過。
蕭燼遞來一盞熱茶:“你還在等什么?”
“等一個人。”我說。
“誰?”
“那個曾跪著,如今敢抬頭的人?!蔽彝蜻h方,“等他走來,接過這最后的火種。”
他笑:“可若他不來呢?”
“那便等?!蔽绎嫳M茶,將杯置于石上,“瘋者可死,火不可滅。只要還有人不甘,瘋火便永在。”
次日清晨,茅屋前多了一人。
是個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衣衫襤褸,手中卻緊握一卷《瘋者錄》。他跪下,不言。
我扶他起:“不需跪?!?/p>
“我從北地來?!彼曇羯硢。澳抢锕倮羧詸M行,百姓仍跪著。我讀了《瘋者錄》,走了三千里,只為問一句——我,也能瘋嗎?”
我與蕭燼相視,良久。
“瘋不是病?!蔽艺f,“是清醒。你若不愿再跪,你便已是瘋者。”
他落淚,將《瘋者錄》緊緊抱在懷中。
“那,請教我如何點火?!彼f。
我取來炭,遞給他:“火,不在扇中,不在燈中,而在你心中。你若敢燃,風雪也擋不住。”
暮色四合,我們立于梅嶺之巔。
少年已去,背影堅定,如當年的我們。
風起,雪落,梅芽初綻。
蕭燼輕聲道:“我們老了。”
“是啊?!蔽倚?,“可瘋者,從不老?!?/p>
“若有一天,江湖再暗,你還會再瘋一次嗎?”
我望向遠方,輕聲說:“只要還有人問‘我也能瘋嗎’,瘋火便永不熄。而我,愿做那引信——哪怕粉身碎骨。”
夜深,忽有童聲吟唱,自山下傳來:
“雙瘋隱,少年行,火長明。”
“不拜官,不跪天,只敬心。”
“雪落無聲,梅燼重生?!?/p>
歌聲漸遠,如風,如夢。
而我,在梅樹下,埋下最后一顆火種——那是一枚銅錢,上刻“譫”字,是謝妄的舊物。
“若有一天,這樹開花,”我說,“愿后人走過,記得——曾有兩個瘋子,執(zhí)扇提燈,走過了這人間,然后,把火,交給了光?!?/p>
從此,江湖無名,只有風雪中兩道身影,漸行漸遠,隱于暮色。
梅落無痕,火燃有聲。
瘋者歸塵,魂照長夜。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