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穿了村莊虛假的平靜，也扎進了伏格斯特那片空白的意識里。那不是普通的悲傷，而是一種被徹底剝奪、碾碎希望后的殘響。

納蘭離開了，像他出現(xiàn)時一樣悄無聲息，但他留下的那句話，卻在這潮濕陰冷的夜晚反復回蕩。

伏格斯特怨壬

伏格斯特站在岸邊，漆黑的鳥嘴面具轉(zhuǎn)向那片吞噬了生命與光線的墨色海洋。濃霧如活物般蠕動，將海浪聲也變得沉悶、壓抑。

夜幕徹底籠罩下來，村莊在恐懼中早早沉寂，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一遍又一遍。

伏格斯特沒有返回那間廢棄的伐木屋。他需要一個答案，不僅僅是為了那些消失的人，或許更是為了自己那無所依憑的存在。他走向泊著幾條破舊漁船的小碼頭。

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同伴。他選中一條看起來相對結(jié)實的小船，解開了纜繩。動作流暢而安靜，仿佛他天生就該如此行事。他不需要船槳，當他踏上船板，站定在船尾時，一股無形的力量柔和地推拒著海水，小船如同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牽引著，悄無聲息地滑入了被濃霧封鎖的海域。

離開了岸邊的燈火（盡管微弱），黑暗變得愈發(fā)純粹。霧氣纏繞著他，濕冷徹骨，能見度幾乎為零。只有腳下海水的涌動和小船破開的細微水聲，提示著他正在移動。

他開始在近海區(qū)域巡弋，鳥嘴面具后的虛無感官擴展到極致，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起初，只有海水固有的咸腥和夜晚的寒意。

但很快，那東西來了。

起初是極其細微的，像是風中飄散的蛛絲。一縷若有若無的哼唱，空靈，婉轉(zhuǎn)，帶著一種非人的、古老的哀傷。它從四面八方滲透而來，試圖鉆入意識，撩撥起內(nèi)心深處最原始的恐懼和對歸宿的渴望。

這就是怨壬的歌聲。

伏格斯特靜靜地“聽”著。這歌聲能輕易擊垮普通人的心智，誘使他們?nèi)缤w蛾撲火般投身大海。但它落在伏格斯特的感知上，卻像是石子投入無底的深井，未能激起預期的漣漪。他沒有感到恐懼，沒有產(chǎn)生幻覺，更沒有那種無法抑制的、想要投入深淵的沖動。

為什么它對我無效？

疑問一閃而過，但沒有答案。他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對這些低語魅惑的否定。

似乎是因為誘惑失效，暗流開始涌動。

小船周圍原本只是墨色的海水，開始泛起不自然的、黏膩的泡沫。一個個模糊的、蒼白的身影開始在水下浮現(xiàn)，環(huán)繞著小船游弋。它們依稀有著類人的輪廓，但肢體扭曲，五官模糊，皮膚上似乎覆蓋著鱗片或附著著藤壺般的寄生物。數(shù)量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它們沒有立刻攻擊，只是用那種空洞的、非人的方式“注視”著船上的不速之客。海水帶來了它們身上的氣味——腐爛的海藻、淤泥，以及一種……陳年的血腥味。

它們不再僅僅歌唱。

“嘩啦——”

一只慘白的、指間帶著蹼狀薄膜的手臂猛地探出水面，抓向伏格斯特的腳踝！那手臂濕滑冰冷，蘊含著遠超外表的力量。

伏格斯特沒有閃避，在那只手觸碰到他黑袍的前一刻，他的腳看似隨意地向下一踩。

“嗤！”

沒有劇烈的聲響，但那手臂觸碰到他靴子（那從他身體里長出來的靴子）的瞬間，仿佛碰到了燒紅的烙鐵，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類似灼燒的聲音，隨即迅速縮回水中，留下一縷極淡的黑煙和一聲飽含痛苦的嘶鳴。

這一下，如同捅了馬蜂窩。

瞬間，無數(shù)條蒼白的手臂破水而出，如同水鬼的森林，瘋狂地抓向小船和船上的伏格斯特。

小船劇烈搖晃起來，幾乎要傾覆。

伏格斯特站在顛簸的船中心，穩(wěn)如磐石。他的黑袍在無形的氣流中微微擺動。他沒有反擊，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手臂徒勞地試圖抓住他，卻在觸碰他身體長出的“衣物”時，如同被灼傷般退縮。但他的“防御”似乎只是激怒了它們，更多的怨壬從深海中浮現(xiàn)，它們張開模糊不清的口，發(fā)出不再是歌聲，而是尖銳、充滿怨恨的嘶嚎！這聲音直接沖擊靈魂，若是普通人在此，恐怕瞬間就會精神崩潰，淪為行尸走肉。

它們無法真正傷害他，但它們無窮無盡。殺死它們似乎沒有意義，它們本身就浸透著死亡與痛苦。

它們在保護什么？或者……它們在逃離什么？

伏格斯特注意到，盡管它們圍攻猛烈，但每次受挫后退的方向，都隱約指向東南方的一片海域，那里的霧氣似乎格外濃郁，幾乎化為實質(zhì)。

一個計劃瞬間在他意識中成形。

他不再穩(wěn)定小船，反而收斂了周身那股無形的抗拒力。

下一刻，一條格外粗壯、覆蓋著暗綠色苔蘚的手臂纏住了他的腰部，巨大的力量傳來，要將他拖入海中！

伏格斯特順著那股力道，身體向后一仰。

“噗通——”

冰冷的海水瞬間將他吞沒。他停止了所有自主的動作，任由身體下沉，如同一個真正的昏迷者。他甚至刻意模擬出生命體征趨于停滯的狀態(tài)。

圍攻的怨壬似乎愣了一下。那誘惑失效、防御堅固的目標，突然放棄了抵抗？

短暫的停滯後，它們發(fā)出了更加興奮和貪婪的嘶嚎。幾條手臂牢牢抓住他，拖拽著他，朝著東南方向快速游去。

下沉，不斷地下沉。

海面上的光線迅速消失，周圍陷入絕對的黑暗和寂靜，只有水流掠過耳邊的聲音，以及那些怨壬拖動他時帶來的擾動。

下降了多深？十米？三十米？五十米？壓力對于他似乎不存在，呼吸更是無需考慮的概念。他只是一具等待著被帶入巢穴的“獵物”。

預料中的窒息和死亡并未到來。相反，在某一刻，他感覺到穿越了一層粘稠而冰冷的“膜”。

周圍的壓力陡然一變。

緊接著，是極其微弱的光源。

伏格斯特維持著“昏迷”狀態(tài)，但所有的感官都已提升至極限。

他“看到”了。

這里并非漆黑的海底淤泥。他身處一片巨大的、昏暗的空間。頭頂上方不再是海水，而是一層微微蕩漾、散發(fā)著慘淡磷光的“穹頂”，仿佛將海水隔絕在外。光線來自于散布在“地面”上的一些發(fā)出幽幽藍光、形態(tài)詭異的苔蘚或珊瑚狀物體。

這里是一個位于海面之下的巨大空腔！一個由某種異常力量維持的、違背常理的領(lǐng)域!

抓住他的怨壬拖著他，在這片水下空間中前進。借著那些微弱的光芒，伏格斯特能看到周圍的環(huán)境——扭曲的、如同某種生物腔穴般的巖壁，上面布滿孔洞，隱約有蒼白的身影在其中穿梭。

他被拖著經(jīng)過一些區(qū)域。眼前掠過的景象，即便是他那片空白的記憶，也感到一種源自本質(zhì)的排斥。

他看到了一些尚未被完全拖入更深處的東西——破碎的衣物，腐朽的木片，甚至……一兩具被啃噬得面目全非、掛著碎肉的骸骨，有些還保持著臨死前掙扎的姿態(tài)。那是之前失蹤的村民。

這里就是怨壬的巢穴，那些消失之人的終點。

他被拖向這個水下空間的最深處，那里似乎有一個更加龐大的陰影輪廓，散發(fā)著更加濃郁的不詳氣息。

伏格斯特知道，他找對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