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的變化比林晚想象中要大。
街道拓寬了,兩旁低矮的老房子被拆除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些樣式統(tǒng)一的瓷磚小樓,掛著些霓虹招牌,閃爍著“漁家樂”或者“特產(chǎn)超市”的字樣??諝饫锖oL(fēng)的咸腥依舊,卻混雜了更多油炸食物和汽車尾氣的味道。
五年時間,足以讓一個地方變得熟悉又陌生,就像她記憶中的顧嶼,輪廓依舊清晰,細(xì)節(jié)卻早已模糊不清。
她拖著小小的行李箱,走在并不寬敞的街道上。腳下的青石板路有些路段換成了水泥,走起來少了那份溫潤的硌腳感。偶爾有騎著電動車的人從身邊掠過,帶起一陣風(fēng),沒人認(rèn)出這個穿著素色大衣、圍巾遮住半張臉的女人,是當(dāng)年那個從這里走出去,發(fā)誓再也不回來的女孩。
預(yù)定的住處是一家臨海的家庭旅館,名字很俗氣,叫“望海樓”。老板娘是個微胖的中年婦女,操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熱情地幫她辦理入住,并沒有過多打量這個在旅游淡季獨自前來的客人。
房間在三樓,推開窗,確實能看到一小片海,只是角度偏斜,看到的更多是碼頭和停泊的漁船。那片記憶里壯闊的“歸墟”,被建筑物切割成了窄窄的一條,灰蒙蒙地橫在天際。
放下行李,林晚沒有急著整理。她從帆布包最內(nèi)層,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個深藍色的防水袋。
它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像一塊來自過去時空的碎片,與這個標(biāo)準(zhǔn)化的旅館房間格格不入。
“致十年后的林晚”
那幾個字再次撞入眼簾,心臟依舊不受控制地緊縮了一下。她沒有取出信,只是隔著那層略顯粗糙的牛皮紙信封,用手指輕輕描摹著字的輪廓。
顧嶼的字一向好看,帶著點少年人的銳利和倔強,即使過了五年,這字跡依然能輕易撬開她記憶的閥門。
五年前那個秋天的爭吵,細(xì)節(jié)其實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只記得是因為一個女孩,顧嶼青梅竹馬的鄰居,似乎一直對他抱有超越友誼的感情。林晚看到了他們略顯親密的合照,以及那個女孩發(fā)給顧嶼的、言辭曖昧的短信。她質(zhì)問,他起初解釋,后來卻變得沉默,只反復(fù)說著“不是你想的那樣”,最后在她一句“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的決絕話語中,徹底爆發(fā)。
“林晚,你從來就不相信我!”他當(dāng)時紅著眼睛吼出這句話的樣子,至今想來,心口仍會悶痛。
她負(fù)氣離開,拉黑了他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最初的那半年,她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倔強,在大都市里拼命掙扎,用工作和新的環(huán)境麻痹自己。她以為他會追來,至少會想盡辦法聯(lián)系她,解釋清楚。
但他沒有。
一次也沒有。
時間久了,那份怨懟漸漸被疑惑和一種深不見底的失落取代。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錯了?是不是她的不信任,親手推開了他?
這封意外發(fā)現(xiàn)的信,像是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照進了她塵封五年的心獄??蛇@光,卻帶著冰冷的溫度和不屬于此時此地的錯位感。
為什么是十年?他當(dāng)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封信,并把它藏在那片對他們而言意義非凡的礁石縫里?信里到底寫了什么?是遲來的解釋,還是最終的判決?
無數(shù)個問題在腦海里盤旋,卻沒有一個答案。
她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拆開它。仿佛只要不拆開,那個答案就永遠(yuǎn)懸置,她就可以繼續(xù)活在“或許還有可能”的微小奢望里,而不是面對一個可能更加殘酷的、來自五年前的定論。
將防水袋重新收回包內(nèi)層,拉好拉鏈,仿佛將一顆不安定的心臟暫時封印。
她需要出去走走,需要呼吸一點不帶那么多回憶塵埃的空氣。
小鎮(zhèn)的傍晚來得很快。夕陽的余暉努力地想給這片褪色的世界鍍上一點暖意,卻終究力不從心,只在天邊留下幾道寡淡的橙紅。
林晚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那條通往顧嶼家老房子的巷口。
那是一片尚未被完全改造的老區(qū),巷子窄而深,兩旁是斑駁的院墻,墻頭探出些枯萎的藤蔓。顧嶼家的老房子在巷子深處,一個帶著個小院子的平房。他父母早逝,他一直跟著奶奶生活。奶奶去世后,那房子就空了下來。
她站在巷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心跳有些快,既害怕看到物是人非的景象,又隱隱期待著什么。
也許……他回來了?也許,他并沒有離開這個小鎮(zhèn)?
就在她踟躕不前時,巷子里那扇熟悉的木門,“吱呀”一聲,從里面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不是記憶中那個清瘦挺拔的少年。
那是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外套的男人,身形比顧嶼要壯實一些,手里提著一個工具袋,臉上帶著些勞作后的疲憊。他抬頭,看到了站在巷口的林晚,眼神里閃過一絲疑惑,隨即恢復(fù)了平淡。
“你找誰?”他開口,是地道的本地口音。
林晚愣住了。不是顧嶼。
“我……我……”她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男人打量了她一下,似乎覺得她不像本地人,便說道:“這家人早搬走了,房子空了好幾年,我是過來檢查線路的?!?/p>
搬走了?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
“搬……搬到哪里去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
“這就不清楚了,”男人搖搖頭,“好像是顧家那小子把他奶奶接走之后沒多久,就把這房子賣了。都好幾年的事兒了?!?/p>
賣了……房子都賣了。
所以,他是真的徹底離開了。連根拔起,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追尋的痕跡。
那封被她緊緊捂在包里的信,此刻仿佛變得千斤重。
男人見她臉色蒼白,神情恍惚,沒再多說,提著工具袋從她身邊走過,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里漸行漸遠(yuǎn)。
林晚獨自站在逐漸濃重的暮色里,望著那扇緊閉的、陌生的木門。
海褪色了。
小鎮(zhèn)變了。
連他們曾經(jīng)的“秘密基地”,也只剩下她一個人徘徊。
而顧嶼,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以為的歸來是尋找,或許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憑吊。
風(fēng)穿過巷子,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得她眼眶發(fā)酸。她緊緊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帆布包貼在腰間,里面那封未拆的信,像一塊冰,硌得她生疼。
漣漪才剛剛蕩開,而深水之下的寒意,已悄然浸沒了她的腳踝。